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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闫红
有次听一位作家的讲座,他提到小林一茶的俳句:“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他笑着表示难以理解,苍蝇搓着脚,不是在传播病菌吗?怎么能入诗呢?
没错,我要是见到苍蝇在那里搓手搓脚,就算不去找个苍蝇拍子,也不大可能像这位诗人那样被它萌到。
但是朱自清就能欣赏这句诗——
“这种情境真是幽美。你懂得这一句诗就懂得我所谓静趣。中国诗人到这种境界的也很多。现在姑且就一时所想到的写几句给你看: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像这一类描写静趣的诗,唐人五言绝句中最多。你只要仔细玩味,你便可以见到这个宇宙又有一种景象,为你平时所未见到的。”
是不是看得一脑门问号?苍蝇搓脚还能跟“采菊东篱下”“临风听暮蝉”放在一起归类?但“仔细玩味”,也不是不可以。
“静趣”的关键在于“观者之心”,而不是“被观之物”。它不是要求场景必须寂静无声,你像“临风听暮蝉”本身就有声音,是要求观者内心摒弃一切功利、好恶、成见的纷扰,达到一种高度的专注与空明。
在这种状态下,心灵就像一面擦拭干净的镜子,能映照出事物本身的存在之美,而不去判断它是“美”是“丑”,是“有益”还是“有害”。
另外,它也是从“人类本位”转换为“宇宙天真”,暂时悬置了人类中心的价值观,看到一个生命体在全神贯注地进行它的日常活动——“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当这个动作,被纯粹静观,就呈现出一种微小生命的专注、自得,甚至有一种笨拙的趣味。诗人瞬间捕捉并共鸣了这种生命自在的状态。
我们的审美里太容易有价值判断,几乎时刻都根据各种既定观念给万物排序。《枕草子》里说:“高雅的东西是,淡紫色的衵衣,外面着了白袭的汗衫的人。小鸭子。刨冰放进甘葛,盛在新的金椀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落雪积满了。非常美丽的小儿在吃着覆盆子,这些都是高雅的。”
别的倒也罢了,冒出个“小鸭子”是什么意思?也有译者解释为鸭蛋,但鸭蛋也很难说“高雅”啊!且慢,真的不可以吗?清灰色的鸭蛋,有着优美的弧度,怎么就不能言“高雅”?为什么我们会觉得一只梨子可以美得很高雅,鸭蛋就不能?也许因为在画作上,在古典诗词中,梨子会被一再呈现、歌咏,“梨子”在我们的文化记忆里,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水果,而是一个承载了诗意与美感的符号。
鸭蛋被锁定在“功能”与“世俗”的语境中:鸭蛋的背景通常是厨房、餐桌、市场。它的首要联想是“食物”——是咸鸭蛋、皮蛋,是早餐。它被牢牢地框定在日常的、实用的,甚至有些油腻的烟火气里。我们极少有机会脱离这个语境,去纯粹地凝视它作为“物”的形式本身。
“高雅”不再是事物与生俱来的属性,而是一套由特定文化(通常是文人士大夫或宫廷趣味)所定义和传授的分类标准与情感反应。我们通过学习知道梅花、白雪、水晶是高雅的,这种认知成为本能。鸭蛋从未被纳入这个“高雅”的经典名录,于是我们的第一反应是困惑。
所以,问题不在于鸭蛋能否高雅,而在于我们是否愿意以及能否关闭脑中那套喧嚣的“意义兑换器”,关掉它,创造力就能迸发出来。
张爱玲曾说她每天的必经之路上风景很美,她看了两三年,仍然不能对之熟视无睹。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她写道:“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其实又何必‘联想’呢?篾篓子的美不就够了么?”
很有意思的一问,为何赞美一只普通篾篓会显得底气不足,而一旦将它比作“篱上的扁豆花”,引向自然和田园,审美便获得许可?张爱玲从根本上质疑了那种只有“远方”和“非凡”才值得书写的审美霸权,把目光平等地给予常见的、都市的、琐碎的,甚至有些“俗气”的事物。
如果你也有过张爱玲这样的质疑,就比较容易理解杜尚对现成品的热衷了。1917年,杜尚给“独立艺术家展”送去了一个小便池,题名为《泉》。
这个后来成为杜尚代表作的作品,在当时看上去极为冒犯——放现在应该也会。它平平无奇,就是杜尚顺手从店里买来的,还没有署名,很像一个不怀好意的恶作剧。
有人咆哮着拒绝接受它,但这个展览的原则是自由,就是给钱就能参加。杜尚的好友阿伦斯伯格为其辩护:“这东西从它的实用功能解放出来,把一个动人的形式披露出来,因此人家提供的其实是一个美学的贡献。”据说当时杜尚就在场,并在一边窃笑不已。
我将这番话理解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是这位好友对于世俗的戏仿与嘲讽。所谓“动人的形式”“美学的贡献”的说法,这些世人终于能接受的词汇,恰恰是杜尚所摒弃的,他曾经说:“我们一旦把自己的思想放进词或句子中,事情就全都会走样。”他要通过《泉》这类现成品,倡导的是“没有美,没有丑,没有任何美学性”的现代艺术。
杜尚还创作过一些“现成品”,我敲下“创作”这两个字时有点犹豫,把一个自行车轮用螺丝固定在一张高凳面上算创作吗?另外一些作品,瓶架子、挂帽子和衣服钩子干脆没有经过任何加工。
《杜尚传》的作者王瑞芸这样解读:他看得出,所谓艺术活动,不过就是人类的无数种行为之一,它的出现是由于需要,跟我们烹饪或者制作实用器皿一般无二。但我们人类的心思却喜欢对事物起分别心,给自己的行为作区别分类,这样的结果就产生了等级。
不要总觉得诗在远方,创作的根基是凝视当下。我是一个副刊编辑,像钱玄同那样喜欢鼓动别人写作。有时候听到别人说话生动有趣,就会建议人家写下来。但当我看到成稿,发现光彩全无。
那些毛糙而独特的细节完全被舍弃,作者入乡随俗般转换成各种套路,比如若是写父母,一定会写背影。但是《背影》所以动人,是因为写出父亲攀爬铁轨的背影是“肥胖”而“笨拙”的,还写出“我”自以为长大成熟时,那种对于老父亲的轻藐与不耐烦,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恰恰让读者有一种隐秘的会心。模仿者没有勇气书写这些,只能写那种光明的,可以轻易袒露的,以为应该被赞扬的细节,这种取舍就是买椟还珠去菁存芜。
我认识的一位女作家连谏,小说写得极好,但她更热衷在朋友圈分享包饺子、蒸馒头、赶集、健身等琐屑日常。她说人家很难猜出她是个作家,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年妇女。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自得,我将这种自得,视为有意识的对于某种等级制度的警惕。
“中年”与“妇女”都是客观描述,但在世人的评价体系里,等级不够高,作家原本是一种职业,却被投射了很多幻影。“作家”听起来好像更高级,更风雅,但是,当一个人过于认同“作家”这个身份所附带的文化想象——那种应当“与众不同”、应当“深刻风雅”的期待——TA的目光便可能从活生生的人与事上飘离,转而投向一个由概念和姿态构成的虚空。
这位朋友沉浸于寻常,正是为了对抗这种抽离。在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在厨房里双手沾满面粉时,她作为“作家”的自我意识被最大限度地稀释,而作为“人”的感官却被充分地打开。她将自己锚定在尘世,保持对生活的开放性,这是一种更深刻的创作准备。
创作不是另造一个别处,恰恰在于能否欣赏“伟大的日常”——并非指事物本身伟大,而是“如其所是”的凝视,让存在得以毫无遮蔽地显现。它不是逃离喧嚣,是在内心腾出一片“林中空地”,让万物如其本然地降临、矗立、生辉。这片空地上映照出的,既是事物毫无伪饰的真容,也是我们未被概念缠绕的,因而自由而清醒的心灵。
《文汇报》(2025-12-31 15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