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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杰
《红楼梦》第三回里,“远别重逢”的宝、黛甫一见面,宝玉便提出“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问其出处。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宝玉的《古今人物通考》云云显是信口编造。谁想宝玉会“杜撰”书名,探春也不遑多让。五十六回里,代理家事的探春与宝钗谈笑间提到一部所谓《姬子》的书,“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问她:“底下一句呢?”探春也笑了:“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关于“姬子”,蔡义江先生的看法有道理,认为当是作者虚拟的人名和书名,所引之言,自然也是杜撰。姬,本为周之国姓。探春这里所说“姬子书”三字,在己卯、庚辰、俄藏、梦稿各本中均作“子书”。但“竟没看见子书”一句,明显的语言不合理、不像句话。甲辰、程高本便作“姬子书”,蒙府本旁亦添“姬”字。蔡义江先生新评本即采用了“姬子书”。清代“太平闲人”张新之也注意到这里提到的奇怪的《姬子》,幽默地批道:“闲人穷,藏书少,实未见《姬子书》,故底下一句无从注,大约骂而已……”

清代 孙温《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旅顺博物馆藏
看到探春忽然说出的“姬子书”,笔者亦在莞尔之余忍不住要代宝玉笑嗔探春:前儿还说我“杜撰”呢,你这不也竟越发的来了?
相比贾琏、贾珍对自己亲妹妹的毫不在意,宝玉和探春的兄妹感情算是亲密的。书中透露宝玉经常从外面买些小玩意捎给探春,并以珍贵的颜真卿墨迹相赠;“三妹妹”不惟想着单给“宝哥哥”做精致鞋子,发起海棠诗社时先想到的也是写信联络“二兄”,宝玉则第一个热烈响应。正因如此,前有宝玉杜撰“通考”书被探春调侃,后有探春杜撰“姬子”云,便给人以格外会心的阅读享受。这种无独有偶的影子般、对称式叙事技巧,向为作者用得顺手。仍以书中有关探春文字举例:六十二回,论及一家子生日时,探春说了这个说那个,偏就忘了黛玉的生日,说“二月没人”过生日,还是袭人提醒“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才自嘲“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好嘞,还天天在一块儿起社作诗的好姐妹呢,你敢忘了我是二月生日,那对不住,您三月生日,我也记性不好了——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可“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去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她的生日’”。
拿“杜撰”的“名人典故”说事儿,不知曹雪芹是不是学的苏东坡。杨涛著《苏东坡外传》说到苏子当年参加礼部复试,试题为《刑赏忠厚之至论》,东坡文卷中引述了一段唐尧与皋陶的对话,“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考官之一的梅尧臣觉得这段话将主题衬托得生动而得体,却一下子想不起这个典故的出处,面子上又怕人家笑他识浅闻寡,不便公然提出查问,遂决定将卷子推荐给主考官欧阳修过目。欧阳修看过文卷,大加赞赏,根本未细究什么典故出处问题,立时将此卷取在前茅。梅尧臣的疑惑还是没有解决,只好在苏东坡取中进士后来拜访他时,放下身段,坦率地问在当面。苏东坡腼腆地承认:“是学生所杜撰。”梅尧臣当场被雷倒。但苏东坡随后的回答让他信服:“请恕学生唐突,依愚见,以尧之盛德,与皋陶之言,乃想当然耳,何必定有出处?”欧阳修见到苏东坡,也问起同样的问题,这个当时只有二十二岁的年轻书生这次回答得更为大胆:“昔曹孟德灭袁绍,以绍妻赐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孟德惊问:‘见自何经?’融对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学生所写尧与皋陶之言,亦意其如此也。”事后,欧阳修感慨地对梅尧臣说:“这个年轻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事,他日其文章必能独步天下!”
苏东坡和曹雪芹笔下宝玉、探春的故事,为“读书得间”作了注解。所谓“读书得间”,冯友兰先生曾讲,就是从字里行间读出“字”来。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本来没有字,当你读得深入时,便会读出字外之字。读书能够“得间”,才会领悟作者的言外之意,算是把书读懂了,读尽了。读书得间,是智慧的表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