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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
天宝年间(742年正月至756年七月),去江西赴任县丞的韦栗路过扬州,他的10多岁的女儿想要一枚此地产的漆背金花镜,韦栗盘缠不足,说到任后再买给她。一年多后,女儿去世,灵柩运回故乡途中,又过扬州。当地一少年遇女孩来买漆背金花镜,便将原价5贯降至3贯(相当于韦栗两个月的工资),卖给了她。女孩持镜离去,少年爱慕女孩,一路尾随,见女孩上了韦栗的船,再看手中的3贯钱,已成黄纸冥币。少年上船开棺,棺中冥币少了3贯,漆背金花镜正躺在女孩怀中。

唐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这是唐代戴孚所著志怪传奇小说集《广异记》中的一则故事。
所谓漆背金花镜,是以铜为镜面、背后用“金银平脱”或“螺钿平脱”工艺制成。“平脱”是中国传统漆器绝技,将金银(或贝类、珊瑚、琥珀、绿松石等)制成图案薄片,粘在器物表面,再反复上漆、打磨。始于先秦,唐代是巅峰,唐“螺钿平脱”被白居易赞为“缀珠陷钿贴云母,五金七宝相玲珑”。
漆背金花镜极尽奢华,令韦栗的女儿虽死犹念。其实,唐代漆器除了平脱,还有油画、末金缕等。唐人爱美,不止于唐诗,更在种种生活细节中。每逢长安花开,树下必坐满唐人,饮酒、赏花、吟诗……
无浪漫,不唐人。惟浪漫者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会说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大唐气象来自爱美之心,这本《大美唐朝》(齐东方等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11月)呈现出一个更质感、更细节的唐朝。

都督夫人礼佛图
博采众美却不离华夏正声
在名著《文明中的城市》中,彼得·霍尔写道:“我们人类种族黎明开端之时就萦绕在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一个传奇:一个关于失落的理想时代的传奇,那就是黄金时代。”
唐朝就是这样的黄金时代。
一方面,自东汉灭亡后,中原近400年战乱(其间晋朝、隋朝曾短期统一),重归大一统,“再造华夏正声”成了唐人必须担起的时代重责。所以唐人有强烈的文学责任感,对轻浮艳俗文学高度警惕,视“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为亡国之道,力避“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追求刚健、自然、求真的审美风尚。唐太宗李世民喜宫体诗,常“暂屏机务,即寓雕虫”,曾让臣子应和他的诗作,虞世南立刻反对:“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臣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
另一方面,唐宋时平民阶层崛起,对“玄而又玄”的传统贵族文化形成冲击。晋人论画喜谈“神”,主张“以形写神”,但什么是神、如何表达神、神的标准是什么……皆语焉不详。南朝宋谢赫在《古画品录》中,赞画家卫协的作品“虽不该备形似,颇得壮气”,唐代李嗣真则不客气地批评:“卫之迹虽有神气,观其骨节,无累多矣。”即使对“天降圣人”张僧繇,李嗣真也称“经诸目,运诸掌,得之心,应之手”,认为他技术高明,功夫在“形”上。唐人重写实、谈具体,常以“境”代“神”。
唐代对外来文化空前宽容。据《唐六典》,唐朝交往的国家和地区达300多个。“丝绸之路又撞开了开放的闸门,为传统美学注入了新鲜血液,变革,成了唐代的主旋律”。与此同时,唐人保持了审美主体性,即学者陈望衡所说:“唐人的乐舞吸取众多的异域音乐精华,但最后的成品并不是杂糅物,而是突出展现中华民族精神的完整的艺术品。《霓裳羽衣舞》,哪怕这曲名来自西域,这乐调也来自《婆罗门曲》,但它不是西域的乐舞,更不是婆罗门乐舞。”
博采众美,以重构人间社会,却保留了“对生命无限反思”的古典理想主义精神,使唐朝与众不同。

山西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毗沙门天王像
时尚变速接近现代社会
唐朝的大器、自信、坦荡非一日而成。唐代时尚变化迅速,因唐人深知财富变成文化,方能久传之理。唐玄宗时,时尚“甚至三到五年就会发生一个变化”,几与现代社会相同。
以女性服装论,初唐尚“红衫窄裹小撷臂”,从阎立本的《步辇图》看,宫女身体瘦弱、穿着保守,当时贵妇出门必戴“冪离”,遮蔽全身,即“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窥之”,发型亦传统。即使如此,皇甫德参仍批评说,宫女发型太复杂,传到民间,起了不良的带头作用,即“俗尚高髻,是宫中所化也”,唐太宗听后耍性子说:“此人欲使……宫人无发,乃称其意!”
唐太宗如是说,因他深知“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头万绪,须合变通”。唐重道教,“热爱生命,讴歌生命,促成时人逍遥人生的处世态度”。
唐高宗时,已“城中画广黛,宫里束纤腰”,“冪离”变短,只遮面部,高宗几次下令禁止,皆无实效。武则天登基后,女装“粉胸半掩疑晴雪”,始有展露身材的自信。
唐经贞观之治、永徽之治到开天盛世,出现了“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局面,足以支撑时尚发展。女性“妆面以浓艳夸张、大面积的红妆为主,横扫粗眉,额间描绘各种鹅黄花钿”,裙色以“浓烈的大红、橘黄为多”。女性的身材也变得丰满,“开元样”(713—741年)尚有曲线,呈纺锤鱼尾状,到天宝时代,近乎上下同宽的筒状。
中晚唐浓妆高髻、大袖长裙之风愈演愈烈,妆造亦怪,如“血晕妆”,将眉毛剃去,再在眼上下画几道血痕般的横道。白居易在诗中写道“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化作八字低”,它源自吐蕃的“赭面妆”,一反传统粉白黛黑的审美观。繁荣最终以审美突破的方式沉淀了下来。

唐代中期高足杯
把平凡都变成了精致
穿衣、化妆之外,唐人爱美还体现在诸多细节上。
以建塔为例,已有大雁塔这样简约、大气的典范,“外表敦实壮硕,细看也有一些恰到好处的装饰,又不似宋塔、辽塔的装饰那样繁缛”,小雁塔的设计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作为方形密檐塔,它从下到上呈现出优雅的弧度,被本书称为“精致婉约,宛如拉斐尔之作”。
再如唐代瓷器,越窑原中心在曹娥江一带,慈溪上林湖地区在初唐时仅13处窑厂在生产,随着生产者发现了匣钵的妙用,晚唐时,慈溪上林湖地区已有54处窑址,成青瓷中心。匣钵本是东晋时洪州窑(在今江西省丰城市)已采用的技术,只起支撑作用,以增加装窑量。越窑的工匠们却发现,将匣钵密封,不仅能保持釉面干净,还能形成良好的还原气氛,烧出的秘色瓷被赞为“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几代匠人的智慧成功叠加,形成难以逾越的高峰。
再如金银器,虽锤揲、掐丝、焊缀、镶嵌等工艺的雏形已有,但直到唐代才形成高峰。所谓“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唐代金银采集规模大,为工匠钻研技艺创造了可能。唐朝成年男子需服徭役(统治者无偿征调民众从事劳务活动),但可“纳资”(交钱免于征调),但“其巧手供内者,不得纳资”,匠人不得转业,即“一入工匠后,不得别人诸色”,工匠退休后,接班的“先补工巧业作之子弟”。这些制度保证了匠人技艺稳定。在充分学习西域文化后,唐代许多“器物并不曾见于前代,而是唐代突然兴起的”,“由此出现了爆发地发展”。唐匠擅改造,比如何家村出土的多曲长杯,来自中亚,原器外有宗教色彩装饰,内有“突出的棱线”,唐匠将其外部改成祥瑞图案,内壁则光滑圆润,成了标准的唐器。
服饰、织绣、瓷器、金银器、建筑、绘画、书法、图案设计、陶器、雕塑等,唐代都是高峰。

唐三彩俑
唐朝这样养育爱美的人
著名历史学家克罗齐曾说:“当生活的发展逐渐需要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变成现在的。罗马人和希腊人躺在墓穴中,直到文艺复兴欧洲精神重新成熟时,才把它们唤醒。”
历史从来不只是过去的事,它总与当下相关。作为后人,我们惊叹于唐朝的博大与壮丽,却难说清它从何而来。身体日用即为道,博大与壮丽必源自胸中丘壑,而胸中丘壑的养成,必来自生活的滋养与沉淀。
如学者李颂华在《唐代选官活动中的审美因素研究》指出,审美是唐代选拔人才的重要标准,除科举需要打磨诗艺和文章技术外,书法美、形象美、举止美还是升官的重要标准。
唐天宝十年(751年),杨国忠任右相、吏部尚书后,负责官员选拔,当日便决定任免,而非通过常规程序,被选拔的官员不论老幼,一律在杨国忠家进行,“虢国姊妹(虢国夫人是杨贵妃的三姐,以美貌和胆大妄为著称,与族兄杨国忠关系暧昧,她的姊妹是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垂帘观之,或有老病丑陋者,皆指名以笑,虽士大夫亦遭诉耻”。
寒山写诗说:“书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铨曹被拗折,洗垢觅疮瘢。必也关天命,今冬更试看。盲儿射雀目,偶中亦非难。”意思是自己在铨选过程中失败,全因长相不佳。

唐代以美要求官员,尤重“道德美”,即“一曰德行,二曰才用,三曰劳效。德均以才,才均以劳”,唐太宗开科举,强调“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这里的“英雄”即指审美意义上的英雄。以美论人,目的是“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
蔡元培先生曾提出“美育代宗教”,因美有普遍性、情感性和超利害性,能培育人格、团结社会、推进文明。但美育又异常艰难,不仅要靠学校教育,还要靠生活教育,所以吴冠中说“文盲不可怕,美盲才可怕”。
为什么唐朝让人难以忘怀?读过本书即知:既因它的美如怒放的花朵,更因它能养育出如此多爱美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