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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宪
雕花厅与姑妈
12岁时的母亲抬头,看雕花厅四面高高横梁上,木雕的花开盛放。雕的什么花?梅兰竹菊皆栩栩。好高的厅,厅两边靠中间,有两根漆成红色的大柱,原是两棵百年以上的大树干,雄壮地撑住了大厅。大厅上面有四个翘角。最早的雕花厅,是母亲清末二品官的爷爷雷补同,为他当时80岁的老母亲建造,亦称“孝子厅”。
是日,在雕花厅办母亲的姑妈丧事。声声哀乐,缭绕着横梁上的木雕花。想总是笑声朗朗的姑妈,只要她矮矬的身影出现,松江60亩中西合璧的雷家宅院里便充满活力。但50岁不到的姑妈,一夜凋零,像雕花厅外秋日的百合与月季,残花入泥,水中花谢。雕花厅南侧三间厢房内,以后不再住有姑妈身影,不再有她自由畅快的气息,还有,她笑对苦难的人生姿态。
母亲对我说,她的姑妈是雷家一重要人物,是雷补同(清末驻奥匈帝国公使)唯一女儿。当年她有三个哥哥,分别在京做官,在家管家,她能干什么?“她想长大找个好人家,嫁出去。”
在松江,母亲听姑妈讲过山海经,讲远的家史,说她小时候住北京,遇到洋鬼子(八国联军)进京,“洋鬼子腿硬,蹲不下来,到一户户人家,用枪杆子往大床底下刺呀刺。遇到人,一枪戳死,遇到小孩,就戳在刺刀上,走到街上给人看”。姑妈当年也是小孩,躲大床底下,一声不吭,避开了枪刺。这些描述,让母亲痛恨洋人,想以后一定要把他们赶出去。
姑妈嫁的是门当户对的大地主家:松江叶榭的费家,却备受婆婆折磨。为什么?因为姑妈诞下的六个孩子,全女儿身。姑妈每生一个女儿,婆婆就痛骂,使出恶手段。姑妈不会烧菜,婆婆逼她炒菜,炒出来忒咸。婆婆推碗过去,厉声:这碗菜,你必须自己全部吃下去。姑妈生第五个孩子时,取名中有“荇”,荇音通引,要引个小弟来。结果生的第六个,还是女儿,婆婆不让她看一眼,送人。
姑妈常回娘家,也把女儿们带来。姑妈思想新潮,让自己的女儿们读“上海洋学堂”。费家的几朵金花,一到学校放寒暑假,唱歌舞乐之声,会一起“把雷家的屋顶要掀开来”。
躲过八国联军侵略者枪挑刀刺的姑妈,殁于日军铁蹄践踏上海之前夜。
母亲那日眼光,望出去除悲伤,又感受雕花厅内如火的争斗。母亲的两个表姐龙姐与渠姐已长大,为姑妈,她们像两头竖毛反抗的小狮,在灵堂前斥长久迫压妈妈的祖母。祖母要她们摺锡箔成一个个“元宝”,然后才能逐一烧毁——人死还要最后被利用“招财”。她们不听,把锡箔一股脑放入缸中焚尽,“要烧毁旧世界”。祖母遂将两个孙女以“忤逆罪”告入法院。法院前门扣人后门放人,两不得罪。回雷家的龙姐、渠姐发话:我们要出去革命,回家第一个消灭的,就是封建大地主的祖母。
在上海读书的姑妈家的表姐们,以后一个个走上反抗的道路,不约而同向往了同一种人生信仰:共产主义,冒生命危险,去干那些“惊天事”。
塘沽路和地下党
1941年,母亲16岁,在松江的中学读书。
母亲长得好看,但肤色有点黑,她有许多未来梦,更有许多亡国恨。
早春一日,失踪几年的龙姐回松江,潜入雷家。母亲读书放学归,入三伯伯如弯船造型的洋房,龙姐正压低嗓门说话,要“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母亲对龙姐说:“我刚过城南小鬼子岗楼,人要鞠躬,真想对他们吐口水。”夜里龙姐宿下,拉起母亲手:“我们就睡一个床。”
龙姐比母亲大九岁,晚上讲了许多“乡下的新四军”,母亲听得神往,要去。龙姐摇头说:“那边很苦。”她还讲了渠姐的事,渠姐只比龙姐小一岁,也已是出生入死的战士。一年前,作为地下党,渠姐和浓情的男朋友潜入金华。男朋友一夕被人出卖,遭敌人枪杀,尸首挂在金华城墙上。撕心裂肺的渠姐,只能在城外远望,一路痛哭,连夜从金华潜回上海。龙姐说:革命者,要付出多少啊,常人无法体会无以知二三。
在夜色里,母亲的眼睛瞪如铜铃:尽管前路险峻,她依然想成为龙姐、渠姐一样的人。尽管她还小,但她恨日本鬼子,也不满当年已死气沉沉的封建大家族。
龙姐高兴,说以后会和你写信,什么时候出来,会通知你。信不久就来,让母亲先去上海城里“接头”。
那天,母亲带着龙姐的两个小妹前往。“去塘沽路,当年叫蓬路,在虹口,落着长脚雨。”母亲觉得那条路不平,有时直,有时弯,东起大名路,西到浙江北路,还经过一个静谧书院。
路的图景,在母亲今天的脑子里活泛生成。
有暗号,接头的人是修鞋老头,眼光警惕,弯背驼腰。接上暗号后,才露出一丝笑,脚一瘸一瘸,引她走上一个暗黑的阁楼。
这是怎样的破陋小屋,阴暗,潮湿,滴滴雨漏,走上十几级摇摇晃晃的木楼梯,阁楼小屋让母亲无法直立,“一只老猫跳到屋顶上,房子也在抖”——回想让母亲一笑:这个地下党住的条件真差啊。不过,老修鞋匠有个徒弟,在阁楼下若无其事吹变调的口哨——放哨呢。修鞋老头叫母亲回松江等音讯,“回去马上打好行李,一接信,拔脚兔奔,一刻不等。”
孰料之后音讯杳然,一蓬热焰化灰烬。一年后方知,是母亲的父亲,发现事情的蛛丝马迹,暗地严防,将所有“上海来信”扣压。所以,母亲热切的革命梦消散于无形——这也是母亲几年后高中毕业,断然背弃家庭,孤身闯上海滩艰难谋生的主因。
再见龙姐,已是新中国成立第二年。作为上海医务工作者一员,母亲往北京,到龙姐家。龙姐的丈夫既是文人,又是一家大报纸的党委书记。龙姐见母亲,好开心,“吉弟(母亲小名),来来来,我们上床,一边睡觉一边说话。妇女的解放,让你姐夫和两个儿子为我们劳动,包饺子吃。”
今天,我问母亲:“见到龙姐,你有没有说塘沽路见到地下党的修鞋匠?”母亲一挥手:那是“组织”安排的人,龙姐不认识。
白皮松与枚表姐
枚表姐是姑妈第三个女儿,大母亲六岁。奇怪,姑妈长得不太好看,枚表姐则很好看,好看得像林黛玉,瘦瘦的,白白的,很弱,胃口小,有点愁绪,常躲在一屋子角落,一书在手,静读。她十岁前,病怏怏,隔月一发烧,烧后咳嗽得紧。母亲的祖母知晓,示下人:“去草堂园,把白皮松落下的树皮取来,煎汤,早晚喝两次,七日不断。”
七日后不但止咳,之后无病沾身。
枚表姐对自己家的龙姐、渠姐也少语,曾让龙姐恼而斥之:“枚妹子,你总幽幽不响,一定肚里蛔虫在响——小九九多的来。”可枚表姐却喜欢小孩时的母亲,拉母亲去屋周围无人僻地,窃语。
那天她们一起到雷家后院草堂园,在两棵十多米高的老白皮松下漫步,仰头望。近十亩面积的草堂园,其名源杜甫之“草堂”。母亲的爷爷雷补同,古诗文堪与他做外交官齐名,1912年离京城归松江,在此读书著文写诗,号“南埭闲人”。有诗可证他洒脱辞官淡泊世事的性情:“半百驹光迅若轮,宦游何日息劳薪。蹉跎岁月徒增齿,脱略衣冠要率真。”
草堂园中有名贵花木,而两棵白皮松,在当年松江地盘上独立无他,树形树冠成伞状,针叶为三针一束,一束一束向上团拢聚起,妙处还在粉白色的树皮可治病,遐迩传名。一般白皮松,长在北方海拔千米的岩缝、山脊或山坡上,将其植入松江草堂,竟蓬勃茂盛。被白皮松治愈痼疾的枚表姐对母亲说,长大后,她也要成为一棵白皮松,诊治穷人疾病。闻此语,母亲还在松江学堂念高小,懵懂。
枚表姐以后真是一个革命者,地下党,和她丈夫一起,颠簸辗转于大江南北。她丈夫叫骆何民,又名钟尚文,母亲见过几面,亲热称之“尚文哥”——那已在解放前夕两年的上海。枚表姐知道母亲心中向往,几番要“发展”母亲。尚文哥阻止:“不能让吉弟过危险的日子。”危险的日子,终成“牺牲的日子”。1947年夏,在沪办《文萃》杂志的枚表姐夫妇俩,和另几位同仁一起被捕。尚文哥挺身:我一人担责,与他人无干丝毫。枚表姐终获出狱。但最心爱的人,被国民党判死刑,在1948年末,惨烈牺牲于南京雨花台,时年34岁。
尚文哥有遗嘱,托人送给枚表姐,言:“枚华:永别了,望你不要为我悲哀,多回忆我对你不好的地方。忘记我!好好照料安安(他们四岁的女儿),叫她不要和我所恨的人妥协!”
母亲的枚表姐,我见过,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北京西路近西康路的两层居所,母亲带我去的,是我十岁多一点的年龄。枚表姐淡定,声音轻柔。她给我饼干,大白兔奶糖,用温热的手。
母亲和枚表姐说话时,两个人的两双手,不时会相叠相握。她们轻语细声,脸凑得近,眼望向对方,亮水一汪地情深。
之后,一个惊鸿女子,咚咚咚,如欢乐鼓点,踩着二楼深色木楼梯下来,高挑挺拔,深色长裙,浓黑飘逸的长辫,笑靥。母亲欢喜起身,枚表姐脸上也笑涟荡漾。“是安安啊!”母亲雀跃,那个原来小小的安安,已长成楚楚动人模样。
草堂园的旧照
一张旧照,在遥远的草堂园,母亲(下图右二)和她的几个表姐妹们白衣花裤,欢乐地“勾肩搭背”,被树花叶簇拥,笑脸笑声要冲出画面了。
母亲说,照片是她父亲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拍摄的。外公当时除了是个地主,还是一位在松江地面上顶级的摄影师。
1925年10月出生的母亲,前几日,得到上海市政府及市长发来的祝贺及证章,一块透明的沉甸甸的水晶座,做成一本书大,上面有字:“贺雷吉萸女士,百岁生日。”
百岁母亲,脑健如常,忆旧画面清晰。
母亲曾经的一段历史,一腔热血向往,一股热切追求,最后则无果——是母亲的另一种人生可能。但龙姐、渠姐、枚表姐——她们早次第远行,母亲漫漫道来,依旧如旧照片里彼此的“勾肩搭背”,甚亲昵。
母亲同时自责:她敬仰的姑妈——一生短促而坎坷,一生付出与艰辛,一生无成又大成——这个养育了表姐妹们的姑妈,母亲竟然说不出她的全名。
无名姑妈,亦入我心。
《文汇报》(2025-12-25 07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