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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逴/李颖迪/陈凌云
对谈人:阿逴(青年作家)李颖迪(青年作家)陈凌云(文学编辑)
■ 无论如何都要去写作,能写多久就写多久
陈凌云:阿逴,一个重庆女孩为什么会去川西的马尼干戈?
阿逴:上大学的时候,我就曾去马尼干戈旅行过。大学毕业,我找了份看起来不错的工作,到北京办理入职手续,办到一半,我了解到,这份工作会要求我头发怎么梳、衣服怎么穿,一周可能有六天半都在待命,完全没有自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找了个非常拙劣的借口回到重庆。
回家之后,我跟爸爸说,过两天我要去川西的一个地方支教,说完当天下午,我就收拾好行李出发了。当时,路上还发生了严重的泥石流,走了三四天才到马尼干戈。我从九月开始在那边教书,教到十二月底离开,因为实在太冷了,所有的水也都结冰了,连厕所都用不了,实在忍受不住,我就走了。
但那段时间是我生命中最高光的时刻之一。往后的十年里,我每年都会回去几次,待一待,好像吸氧一样。
到了2021年,我感觉自己陷入低谷。之前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写剧本,失败了,也没有收入。那段时间我做了一些梦,感觉它们可以构成一个科幻小说的构架,我想把它写出来。
我跟朋友聊选择,说我可以继续把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的广告公司做下去;或者去另外找一份工作;还有一个选择是:我在马尼干戈那边有一个叔叔,他们会把房子借给我住,我可以去那边完成一个小说的构想。
朋友觉得最后这条路可能是我真正想走的,就鼓励我去。我本来只是想写个10万字的小说,结果控制不住地写了半年,写了36万字。我觉得那是我第二次经历人生中的高光时刻。那一段生命非常真实,有颗粒感,让我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就是在那个过程中,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写作,在写作这个行业里能赖多久就赖多久。
陈凌云:我看过你的科幻小说,的确被震撼到,有一种很热烈的感觉。
阿逴:有朋友跟我说,村上春树每天写4000字,你也每天写4000字吧。我就每天老老实实写4000字。他还分享村上春树在纽约怎样找出版的机会,我说,好,我也去找。
那段时间我还经常去书里面写到的仁措的表哥家吃饭,吃完饭回来,晚上没事做,就又回到书桌前或坐在被窝里写一点,但写作不是打发无聊,而是我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去做这件事。哪怕写得不成熟,可是我觉得这个过程就是享受的,我停不下来,甚至一直有种燃烧的感觉,还挺上瘾的。
刚写完时很激动、很兴奋,准备带着小说回去,好像自己做了一个壮举,回去之后有可能会创造出什么机会,但其实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并且最让我惊讶的是,我给少数的老师看了,他们说这是奇幻不是科幻,后面我就再也没有给人看过了,因为觉得写得很差,很羞耻。
现在我把这个事情放下了,生命中免不了会有一段低潮和沉寂的时间,我会在沉寂过后重新出发,直到哪一天真的没劲了再说。
陈凌云:幸亏我看了科幻小说,这样才确定了你身上究竟是什么东西打动我。它是不成熟的但它会给人一种力量,吸引你一直读下去。我能看到马尼干戈的雪山、湖泊、牦牛的影子,那里的人纯真而又充满生命力。
通过这个小说,我体会到阿逴身上的一种精神力量,很难描述,只好叫它原力,就是《星球大战》里面的原力,来自整个大地、整个宇宙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有可能是黑暗的,有可能是狂暴的,有可能是智慧的,有可能是抚慰人心的。
■ 马尼干戈的四季很美,能让人忘记烦恼
陈凌云:回到《火流星飞过马尼干戈》,它其实是一本关于马尼干戈日常生活的散文集。
阿逴:几年前,我读了李娟老师的书。有一天晚上,我读得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很激动,她的书很打动我。我忽然想,李娟老师写的那些事情好像跟我在马尼干戈的经历非常相似,也许我也可以写一写。因为这些人、这样的生活带给我很多的感动、帮助,还有人格的塑造和良善的回归,我觉得这些是很值得写下来的。
陈凌云:问问颖迪读完这本散文集的感受。
李颖迪:一开始我拿到书的时候,以为讲的是一个年轻人逃离城市的故事,我觉得没那么新鲜。因为我自己在过去的几年里,关注的人群或者自身的状态,都让我对这个主题很熟悉。但后来我读了这本书,还是挺喜欢的。阿逴刚才讲到李娟的影响,其实我在读的时候也想到了李娟。
另一个阅读感受是阿逴把马尼干戈这个地方的时间系统写出来了,让我想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就这个地方它应该很远,时间在那里流淌得很缓慢。
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正好在北京,生活是很焦虑的,但读的时候,好像在书里与阿逴共度了一段很缓慢的时间,它给我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书里写道:“这里自有一套秩序和生活哲学,里面既存在着普遍的生存困境与人性幽微,又闪烁着一些金光灿灿的宁静、祥和、知足和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我觉得这本书的主题就在写这个,写这个地方带给人的精神庇护。
我还想说的一个更特别的,是我自己很缺的,也是我写过的那些离开大城市到鹤岗生活的年轻人身上可能缺乏的东西:我们这代人更偏向自我封闭,不太喜欢跟人联系,但是阿逴身上就有一种开放性,比如她会到马尼干戈这个地方支教,跟那些小孩相处,帮他们找温泉洗澡。她肯定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愿意去关心他人的人,这是我觉得更动容的一个地方。
书里有一篇《神秘女人波波》,我很喜欢。波波像个流浪女人,可能精神有点不正常。有一天庙里做法会,阿逴偶然遇到这位女性,靠在她身上睡了一觉,相遇的开端便是这样的。但书里接下来写道:
“之后的几年,我总算又将波波忘记了,像忘记一笔旧账,在遗忘过程中,良心上的欠债也一笔勾销。但我还在不断地来到这片土地,她生活的地方。等到下一次再碰见她,仍然是她先认出我,就在我们上次相遇的地方。”
我感到阿逴身上肯定有一种很强烈的道德激情,她有一种对人的平等的关心。
阿逴:当我到马尼干戈这样的地方,发现这个地方的人本身就很善良。哪怕你是一个陌生人,大家都会对你很好。因为这种相互作用,它就形成了一种良善的循环。
我在那边支教三个月,学校条件比较差,就反复吃土豆、白菜、面疙瘩,有一天我吃到方便面,就觉得真的很好吃。回到重庆后,我在微信里面分享了这个事情,有朋友叫我写一篇公众号,他们可以转发给更多人,让朋友们一起来做这个事,就是给孩子们捐助一些钱买蔬菜。这个很小的公益做了十年。而这件事我觉得我才是受益最大的人,我得到了很多好的回馈。
陈凌云:这本书除了阿逴的故事,更多呈现了马尼干戈的世界。它的雪山、湖泊、草地、镇子以及寺庙,同时也写了那里的四季变换。但阿逴不是通过景物描写,她甚至没有专门去写那里最著名的雀儿山、新路海,她是通过一件件具体的事情来呈现生活的流动。比如说春天,可能去看撒龙达,跟着大家挖虫草;夏天,跟着村民们转场,转到夏季牧场去,还可以捡菌子;秋天,又看火流星;到了冬天,一切都冰冻起来了,又是另一种景象。
阿逴:其实冬天更忙,因为要经常去挑水,要找柴火来烧,洗衣服、洗澡都变得特别麻烦。如果我住的地方洗不了,我要把衣服带去温泉洗,花很多时间在忙这些具体的生活的事情。
陈凌云:对,通过具体的事情就把人物给串起来了。
李颖迪:我一开始以为马尼干戈是阿逴的故乡,后面发现不是。这些都是阿逴在陌生的环境下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我觉得挺神奇的。
阿逴:好像我一直是那种有点主动的性格。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想要在那个地方住下来,就一定要建立这种关系,但也不是目的性的,只是你需要主动去学习和适应。
陈凌云:最打动人的其实就是人和人之间的这种关系。阿逴写得特别实诚,站在马尼干戈的土地上面,感受着它的天气变化,感知着人和人之间的那种交流,而不是个人情感的抒发,也不是对景观的单纯关注。
另外,这里的生活是朴素的,但并不贫穷。生活是自足的,自足就会带来自由的心灵状态。这也是这本书能够安抚到很多读者的心的一个原因。
阿逴:在马尼干戈,那么辽阔的草地,那么美的山,你光是看着那些东西,你就会放下一切。我是一个很怕死的人,但有时候当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中云朵飘过;或者夜晚,我看着整个星空,经常就会发出某种感慨,如果我“死”在这一刻,那也是可以接受的,那一刻,我不怕死亡。
李颖迪:你写到刚到马尼干戈时,有一段时间状态不是很好,还生病了:
身心恢复后又回到写作里,回到那场发问中。我为自己和众生不甘,如果只有这一生,却屈就于所处的自然、家庭和社会境况,在某种不由自主的秩序中活着,做不热爱的事情,和不相爱的人共存,那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我向修行者发问:“生命到来之前和结束之后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回答不了。曾有人问过类似的问题,佛陀也没有回答。佛陀曾有十四个问题没有回答。生命没有尽头和结尾,重生不是尽头,死亡不是结尾。”他说。
这种对意义的追寻,我觉得可能是支撑马尼干戈这个地方的一个很重要的精神内核。最后,我想问问阿逴,你真的见到了火流星吗?
阿逴:我看过很多流星,那种不期而遇的时刻,让我想起生命的际遇——也许多数时间夜空都是暗淡的,但只要再专注一点,再给它多一点时间,凝望着星空,你就很容易等来流星。
今年夏天,有一个女性朋友在我那里住了一个月。到英仙座流星雨要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很激动,准备开车去草原看流星,我还专门拿了红酒和酒杯,不过出门的时候太过激动,发生了点意外——我的手被划掉了一块肉。我们到达时我突然看到远处有一辆白色的车,还有两个人。结果,走近一看,原来是书里写到的叔叔和仁措。
我们之所以是同样的人,真的是因为我们热爱着同样的事情。叔叔和仁措本来要走了,看到我们来了,又决定再多待一会儿。我们四个人躺在草地上看流星,每看到一颗,我就在那边挥手踢脚,激动难安,因为它真的太美了。看着整个星空时会觉得人非常渺小,我会忘记我的存在,我的烦恼,我的思考。因为宇宙太大了,它可以包容一切。
《文汇报》(2025-12-19 16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