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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思
当我们穿越千年文海,常会与苏东坡的旷达身影不期而遇,却少有人注意到那个与他并肩而立、风骨嶙峋的黄庭坚。宋人早已将“苏黄”并称,而今东坡之名如日中天,山谷之声却似幽涧清泉,虽不绝如缕,终未得广传。其实若细加品察,苏之豁达恰显黄之坚挺,苏之天纵英才正衬黄之专精沉潜,这两位文化巨匠犹如双峰并峙,各具风流。在中华文明的星图上,黄庭坚以“内求”为舟楫的处世智慧,尤其值得当代重新发现。
(一)
修河汤汤,如同永不枯竭的源泉。1067年,从双井村的青石板上走出的黄庭坚考中新科进士,23岁的他离开家乡之时不曾想到,他的诗学思想将如这修河之水,滋养中国文脉如许多年。
在德州德平镇的春夜,41岁的黄庭坚听着绵绵春雨,给远方的友人黄几复写信。墨迹在灯下晕开:“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看似平淡的诗句里,藏着他对诗歌创作的独特理解——既要“无一字无来处”,又要“点铁成金”。当同时代的诗人还在唐诗的情韵中流连,他已开辟出一条依靠学问锤炼的新路。
江西诗派的诞生,堪称文学史上的奇观。吕本中绘制《江西诗社宗派图》时,黄庭坚已逝世6年,但他的诗学精神却如星火燎原。陈师道焚毁旧稿专心学黄;曾几将黄庭坚诗集几乎翻烂。这些散居各地的诗人,因共同的艺术追求结成精神同盟。方回提出的“一祖三宗”之说,更将杜甫与黄庭坚的诗学血脉紧密相连。
缪钺先生以“荔枝与橄榄”妙喻唐宋诗之别,而黄庭坚正是这枚橄榄的培育者。他的诗如寒梅秋菊,须细细品味方能得其真味。在泰和任上写就的《登快阁》,“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以最寻常的字词,构筑出前所未有的澄明之境。这种不求天赐灵感、但信人力可及的创作态度,正是“内求”精神的诗意呈现。
江西诗派的命运如同它的开创者,始终在争议中前行。王若虚批评其“不及古人”,谢榛指责宋诗“殊无思致”,但这些声音恰好证明了黄庭坚开创道路的强大生命力。杨万里从江西诗派入门而创“诚斋体”,姜夔得其精髓而词风独绝,直至清代“同光体”仍延续着这种创新精神。黄庭坚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诉后世:不必成为第二个李白,但可以成为第一个自己。
(二)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的秋江上,57岁的黄庭坚摩挲着手中的诸葛笔,忽然想起20年前与苏轼的那场关于书法的“交锋”。“树梢挂蛇”与“石压蛤蟆”的戏谑背后,是两位艺术巨匠心灵的相知。
黄庭坚的学书之路充满传奇。他自述师从周越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直到看见船工拨棹,才恍然大悟笔法真谛。这种从生活中悟艺理的本事,正是他“内求”智慧的体现。在黔州贬所,他观山势悟结体,见担夫争道悟章法,甚至由江声夜吼也能联想到运笔的节奏。万物皆可为师,只因他心中有镜。
现分别藏于两岸故宫博物院的《诸上座帖》与《松风阁诗帖》,堪称黄氏书法的“双璧”。那舒展的长笔画如松枝遒劲,流动的线条似星河灿烂,特别是他独创的“辐射式”结构,每个字都如花朵绽放,在“二王”体系外另辟蹊径。面对晋唐高峰,他既不盲目追随,也不刻意回避,而是提出“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艺术主张。
4.368亿元成交的《砥柱铭》,印证了黄庭坚书法的市场价值,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其精神价值。他在《书嵇叔夜诗与侄榎》中写道:“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这样的“反俗求真”,道出了他书艺的灵魂。被贬戎州时,他在陋室中每日临池,将人生的困顿转化为艺术的养分。晚年谪居宜州,他更悟出“无法之法”的真谛:“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
黄庭坚与苏轼的书法情谊,尤其令人动容。虽互相调侃,却惺惺相惜。苏轼被贬惠州,黄庭坚悬其画像焚香礼拜;苏轼由衷赞叹黄庭坚书法典雅大方,有磊落之姿。这种超越个人喜好的相知,恰是“内求”者之间的精神共鸣。当一个人足够了解自己的内心,也就更能欣赏他人的独特。
(三)
崇宁四年(1105年)的宜州戍楼,61岁的黄庭坚在四面透风的城楼上研墨。城南市集的喧嚣与屠宰场的腥气扑面而来,他却在这里写下:“似僧有发,似俗无尘。”8个月的被羁管生涯中,当权者三易其居折磨他,他却将陋室题为“喧静斋”。某日暴雨穿漏,书籍尽湿,他反而笑对来访学子:“欧阳公‘环滁皆山’之乐,殆不如吾烟雨满楼之趣。”
这般硬骨,自有其精神谱系。他直言“老夫性刚而累俗”,这种清醒的自我认知,堪比嵇康临刑索琴的从容。他赞叹颜真卿书法“如忠臣烈士”、杜甫诗歌“锱铢不媚”,这些前辈的气节早已融入他的血脉。元祐年间编修《神宗实录》时,他坚持记载“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当权贵厉声诘问,他昂首应答:“庭坚时官北都,尝亲见之,真儿戏耳。”《宋史》记载此刻“闻者壮之”,这掷地有声的直辞,延续着太史公“人固有一死”的决绝。
谪居黔州时,年过半百的黄庭坚在蜀地群山中找到精神契点。他细述“得破寺壖地,自经营,筑室以居”的经历,自称“黔中老农”。3年后移至戎州,从艄公荡桨之势悟出笔法真谛,书法史从此留下“长枪大戟”的书体。这种将苦难转化为养分的本事,源于他处理灵肉关系的独特智慧——硬骨不是对外界的抗拒,而是内心的自洽。
苏轼虽戏称其字“如树梢挂蛇”,却郑重评价:“鲁直诗文如精金美玉,超逸绝尘。”更深刻的理解来自南宋汪应辰:“山谷为人,疏通乐易,而其中所守,毅然不可夺。”这“疏通乐易”与“毅然不可夺”的矛盾统一,恰是黄庭坚硬骨最动人的特质。“乌台诗案”发生时,他因与苏轼通信被提审。当新党逼迫他指证苏轼诽谤朝廷,他坦然道:“苏子瞻何罪?庭坚可证者,唯其忠义而已。”这份雪中送炭的胆魄,令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由衷赞叹。
清人陈廷焯以“倔强中见姿态”6字评点山谷词,这何尝不是其人格的写照——倔强是铁画银钩的底色,姿态是寒梅疏影的风华。近人钱穆在《国史大纲》中,将黄庭坚与范仲淹并置,认为他们共同塑造了“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文化基因。在宜州,于生命将逝尽的时光,黄庭坚写下“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但真的老尽了吗?当其地山民至今以新麦祭奠“山谷祠”,当戎州江畔的《竹枝词》依然传唱,那颗少年心早已在民间生根发芽。
(四)
在中国道德史上,黄庭坚以朴素的方式诠释了“道不远人”的真谛。他被列入“二十四孝”的事迹——其母“病弥年”,他每夜亲自为母亲清洗便桶——虽不是惊天动地之事,却折射出人格的动人光芒。苏东坡在举荐奏章中特别提到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这8个字的分量,远胜各种华美辞章。
这种道德实践,早在青年时期就已显现。初入仕途任余干县主簿时,他写下“当官莫避事,为吏要清心”,这10个字成为他一生宦海的灯塔。在叶县组织地震救援时怀揣“邑有流亡愧俸钱”的自责,在太和县抵制虚报盐课坚持“以平易为治”,这些选择背后,是始终如一的民本思想。他题写于县衙的“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16字,后来被宋高宗颁行全国,成为影响一代吏治的“御制戒石铭”。
他与苏轼的师友情谊,尤为珍贵。元丰元年(1078年)春,他主动写信给名满天下的苏轼,附上《古诗二首上苏子瞻》。苏轼回信盛赞其“超逸绝尘”。待到元祐元年(1086年)春,两人京城相见,3年间唱和诗词百篇,世人始以“苏黄”并称。更为难得的是,这份情谊从未因党争而改变。晚年同遭贬谪,仍书信不绝;苏轼去世后,黄庭坚在家中悬像焚香,日日致敬。在北宋党争激烈的时期,这种始终如一的交往,需要何等的道德与勇气!
黄庭坚的道德观深植于家族传统。双井黄氏的“樱桃书院”将“百行之首,以孝为先”奉为圭臬,《黄氏宗谱》专设“敦孝友”的训诫。但他并非机械继承,而是在融汇儒释道精髓后形成独特理解。在《家训》中,黄庭坚通过目睹的家族兴衰,向儿子揭示“家和万事兴”的朴素真理。他描绘某些大族从“金珠满堂”到“特见废田不耕”,直至“有缧系于公庭者”的变迁,语重心长地告诫:“人生饱暖之外,骨肉交欢而已。”这些教诲,源于他对“硬骨”与“道德”关系的深刻理解——硬骨是处理灵肉关系的根本,道德是人际关系的枝叶,根本若正,枝叶自荣。
黄庭坚逝后得谥“文节”,“节”字是对他一生最好的总结。他书写《幽兰赋》,赞美幽兰生于偏僻之地,不为人赏,却能不卑不亢的品格,又何尝不是他的自我写照?在中华文明的星空中,黄庭坚或许不是最耀眼的那颗星,但他以“内求”为灯、以“硬骨”为桨的处世智慧,却为后世留下珍贵启示。
当我们重访黄庭坚的精神世界,会发现他早为我们准备了一份“解药”——在向外追逐的时代学会向内扎根,在迎合潮流的风气中保持人格独立。他的诗学告诉我们创新不必割断传统,他的书法示范了如何在学习中超越,他的硬骨证明困境可以锤炼心性,他的道德展现了大写的人该如何立于天地之间。
今日重提“苏黄”并称,不是要分高下,而是求互补。东坡教会我们如何热爱生活,山谷则示范如何坚守自我。如果说东坡是奔涌的大江,山谷就是深邃的幽涧。大江滋养万物,幽涧映照本心。在中华文明的生态中,我们既需要东坡的豁达,也需要山谷的坚挺。而黄庭坚那份“内求”的智慧,恰如修河之水汤汤不绝,告诉每一个在物质丰盛中精神困顿的现代人:真正的光明,在内心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