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一时代背景下，非遗的保护和传承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度。作为流淌在民族血脉里的文化基因，非遗的生命力在于“活态传承”。生产性保护作为达成非遗活态传承的关键途径，通过生产、流通、消费等方式，把非遗融入到当代社会经济发展之中，从而激发其内生动力。

　　然而，长期以来，非遗的生产性保护实践始终被“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观所困扰，“传统”即保护，是静态的、本真的、需要被“原汁原味”守护的；而“现代”即发展，则是动态的、趋利的、具有颠覆性的。在此观念下，“保护”与“发展”往往被视为一组零和博弈，任何对传统的创新都被视作对其“本真性”的破坏，导致非遗保护实践陷入要么僵化保守、与时代脱节，要么过度商业化、丧失文化内核的困境。消解此二元对立，探寻传统与现代从“对立”走向“融合”的路径，不仅是理论上的必要澄清，更是实践层面推动非遗可持续发展的关键。

　　消解二元对立的学理基础

　　将“传统”与“现代”置于对立两端的思维模式，基于一种线性的、断裂式的历史观。然而，当代文化理论与非遗研究的进展已深刻揭示了这种对立的虚假性。

　　首先，非遗的主要特性是活态流变性，而不是固态不变性。非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源自世世代代传承人在继承基础上的再创造，使其所传承的项目能够与时俱进地传延发展，满足不同时代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需求。将某个历史节点的状态奉为唯一的、不可更易的“本真”，实质上是将活态的文化进程物化为博物馆的标本，违背了非遗传承的内在规律。

　　其次，霍米·巴巴的“文化杂糅”理论指出，地方传统与全球现代性并非简单的对抗与取代关系，而是在碰撞中相互渗透、融合，催生出兼具多元特质的新文化形态。由此启示我们，非遗的现代创意转化，完全可以被视为一种积极的“文化杂糅”过程，其结果不是传统的消亡，而是传统的更新与拓展。有学者引入“文化振荡”概念，用以描述传统与现代、符号与功能、保护与开发之间持续进行的相互协商与动态平衡过程。非遗的当代实践，正是在这种不断的“振荡”中寻找新的稳定态，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决裂。

　　因此，消解“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要认识到二者是一个辩证统一、连续发展的有机整体。发展是活态传承的核心要素，创新则是在深刻理解基础上的当代致敬与延续。我国非遗保护工作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已逐步从早期的“抢救性记录”转向对“创新条件”的培育与对“两创”精神的贯彻，这正是认识深化的实践体现。

　　驱动融合创新的双螺旋机制

　　消解二元对立不仅是观念上的突破，更需要在实践中构建起能够促进传统与现代深度融合、协同演进的机制。“数字化传承”与“创新性转化”构成的双向驱动机制，相互依存、彼此赋能，共同构成非遗活态传承的完整链条。

　　数字化不仅是技术手段，更是一种根本性的传承范式转型。它通过高精度、多维度的数据采集、存储、分析与展示，为非遗建立起一个动态的、可供无限开发与解读的“数字基因库”。这从根本上为解决传统技艺传承中信息易失、标准模糊、传播受限等难题提供了革命性方案。

　　首先，利用3D扫描、动作捕捉、全景摄录等前沿技术，对非遗项目的物质载体、工艺流程、微观材料特性乃至传承人的口述史与语境信息进行记录与存储。这不仅是对“本真性”信息最科学的抢救性存档，更是为后续的创新设计提供了可深度解构、量化分析、灵活重组的“数字素材”。

　　其次，依托大数据与人工智能技术，构建起跨区域、跨类别的非遗知识图谱，凭借可视化的方式，揭示不同非遗项目之间的特定技艺与历史事件、地理环境、民俗观念之间深层次的文化关联，使得非遗的文化内涵得以系统性、关联性地呈现，不再局限于孤立项目的简单介绍。同时，利用数字博物馆、虚拟现实沉浸式体验、社交媒体裂变式传播等方式，拓宽非遗传播的广度、深度与互动性，尤其能够吸引年轻一代的关注，培养更加广泛的现代受众与文化消费市场。此外，数字平台收集的受众行为数据、反馈评价等，可实时反馈到传承与创新实践，使其更精准地洞察时代审美与市场需求，形成“数据驱动”的迭代优化闭环。

　　创新性转化要以数字化建立的基因库作为坚实基础，借助现代设计思维、科技手段与商业模式，将传统文化元素转化为符合当代审美趣味、生活需求与情感共鸣的新产品、新服务、新体验与新叙事，推动非遗从“文化资源”向“文化资本”转化。同时，创新转化要求打破行业壁垒，推动“非遗+”模式实现深度发展。非遗元素可以和时尚、旅游、科技、游戏等多个领域进行跨界融合，创造出新的消费场景和商业模式。这种跨界融合拓展了非遗的市场空间，让非遗以一种“活”的状态融入当代生活，成为人们文化认同的一部分。

　　“数字化传承”为“创新性转化”提供了丰富、精准的素材与深刻的文化解读，确保了创新的“根”与“魂”；而“创新性转化”的成功实践及其带来的社会关注、市场效益与创新自信，又反过来为更深入、更广泛的数字化记录、研究与传播提供了持续的动力与资源支持，形成了良性循环、双向驱动的共生格局。

　　走向“守正创新”的实践平衡与未来展望

　　在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过程中，我们需要走出“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困境。

　　坚守文化内核，厘清创新边界。任何有价值的创新都必须以尊重和传承非遗的核心技艺、仪式流程、文化精神与价值观念为前提。这要求政府主管部门、学术研究机构、行业组织与代表性传承人共同协作，开展深入的“文化基因”解读与界定工作。对于每一项非遗，应尽可能清晰地辨析其“变”与“不变”的要素：哪些是承载其核心身份、必须严格遵循的“本”，如特定的材料、核心工序、关键仪式环节、基本叙事母题；哪些是允许且应当随时代调整的“末”，如辅助工具、表现形式、应用场景、传播媒介，为创意转化提供清晰的指引。

　　构建多方协同的生态系统。非遗的活态传承是复杂的系统工程，绝非单一主体可以完成，需要构建一个涵盖政府、传承人（社区）、设计师、企业、投资方、研究机构、传播平台和消费者的多元协同生态系统。政府起到引导、协调与监管作用，完善法律法规，制定激励政策，打击恶意侵权行为；学界提供理论支撑、人才培训及决策咨询；企业秉持长远眼光和社会责任，探索可持续的商业模式，与传承人（社区）建立公平合理的利益分享机制，而非进行掠夺式开发；媒体与平台承担文化传播使命，提升传播的专业性与深度。通过建立产业联盟、创新孵化器、公共技术服务平台等实体机制，促进知识、技艺、创意、资本与市场的顺畅对接与流动，形成共建共享、活力充沛的良性生态。

　　强化人才培养，弥合代际鸿沟。人才是传承与创新的第一资源。当前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是兼具“传统技艺深度”与“现代创新能力”的复合型人才严重短缺。未来的培养模式一方面要大力支持并提升传统师徒制的效能，鼓励老一辈传承人开放心胸，学习运用数字化工具辅助教学与记录，将其宝贵的“默会知识”尽可能显性化、系统化地传递下去；另一方面，要在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中，开设融合非遗通识、传统美学、设计思维、数字技术、品牌管理、市场营销的交叉学科课程，培养一批既深怀文化敬畏又精通现代语法的“非遗策动人”“文化翻译官”和“职业中介人”。同时，通过设立大师工作室、开展驻留计划、举办创新工作坊等形式，为传承人与设计师、艺术家、科技工作者创造深度对话与协作的机会，在实践中弥合代际与知识体系的鸿沟。

　　“传统”与“现代”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选项，而是文化生命体在时间之流中一体两面的辩证存在。非遗创意转化的核心命题，在于如何智慧地驾驭现代性力量，服务于文化生命的延续与繁荣，而非在保守与冒进的两极间摇摆。通过夯实“数字化传承”的基石，激活“创新性转化”的引擎，并在“守正创新”的原则下构建协同生态与人才体系，我们完全能够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窠臼。这将使非遗不再是需要被束之高阁的“遗产”，而是能够不断汲取时代养分、参与当代建构、滋养心灵生活的“活水”。最终，推动非遗在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中，为增强文化自信、建设中华现代文明贡献源源不绝的深层动力，真正实现从“静态保护”到“活态传承”的伟大升华。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科研课题CNACS2024-Ⅱ-40阶段性成果】

　　作者：杨佳佳（云南艺术学院艺术管理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