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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飞雪
最近读张芬的《四十个苦行僧和一万只云雀:契诃夫文学笔记》(下简称《苦行僧和云雀》),近四百页,读到手不忍释卷,其间不断想起一位朋友利落的论断,“契诃夫是俄罗斯文学宇宙里单独的一个次元”。显然,张芬以七八年以上的时间,一路涉入了契诃夫次元的腹地。书名“四十个苦行僧和一万只云雀”从契诃夫致苏沃林的书信里来,在冰雪即将消融之际,期盼和致敬春天的云雀,意象十足(读者可以在p.104找到更多层情绪含义的解释),也够混元,似万物竞相给出色彩一般,如春如秋,进而如同两种季节指向的那样,背道而驰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浑然归于一体。
如春如秋,也正是《苦行僧和云雀》的笔触风格,我读到春色的空灵、优美和生动气韵,同时更有一层秋色韵调,是迷离、沉郁和迎向萧瑟的命运感,且后者丝毫不输前者。作者在《自序》里诚实预告,她所撷取的,主要是“契诃夫文学中比较黯淡而抽象的部分”,甚至说“尽管从诡辩的角度说,黑暗和明媚乃是契诃夫的一体两面”,如此这般,早早地提醒读者,我们将看到的,大概率不是老一辈学者们推崇契诃夫的写法,比如善良的、光明的、同情众生的,优美的、温和的、含蓄的,满怀对人类希望和爱意的……张芬当然是非常了解这一种接受史是如何来的,并且报以尊重和心怀感激,只是这次,她敏锐地捉住契诃夫鸽灰色气质不放,也从当下大众读者向契诃夫索要和攫取抚慰的风潮里一跃而出。
我试图寻找如此写作的来源。最初似乎是作者独自的精神攀岩到了某个高处,打引号的中年危机,她如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平顺地滑行在生活的河流,只是她对难以祛除的荒诞、沉闷、腐朽更敏感,要跳起来去够一场现实中难觅的精神的引领和对等交流——
这本小书的来由很奇特,起头是我在最为幽闭的时刻用来排遣寂寞的写作。有段时间,我每天除了因公职接电话、拆信之外,就在招待所里翻契诃夫。这段任务结束后,契诃夫暗自生长,逐渐成为我门前一棵青葱茂密的大树。而契诃夫的文学,好比生命因停滞而腐烂、发出霉味后,一场雨下来,腐烂中慢慢发出微弱的翠绿色。……当代翻译家贾植芳说,契诃夫让他“像一个人那样活了过来”,我并不感到震惊。(《自序》)
物理意义上最为幽闭、精神状态至为虚无的时刻,成为张芬向契诃夫文学探寻的缘起,换一面看,也是她在文学宇宙里被契诃夫选中的时刻。这么说有一丝狡黠吗?然而文学和文学的对话,不从来就是点铁成金的一桩事?纳博科夫讲授文学(后来被整理成《文学讲稿》《俄罗斯文学讲稿》等作品),意在把年轻学子打造成优秀读者,他在浩瀚的文学宇宙里,来回盘算着选哪个作家、选他/她的哪一部小说讲,找到福楼拜、狄更斯、奥斯汀、卡夫卡、乔伊斯……一个场景一个场景拉片式地讲小说,也全都交出心路,给过交代。唐诺谈纳博科夫时,有相通处而更见精到:
小说家如纳博科夫说,既研究“上帝的作品”(即世界),也研究“同业的作品”,一样不是效率分工,而是理解、对话,触动并寻求新的空白新的可能。每一个书写者,都单独面对世界,都一个人从头想到尾才真正说出来。(唐诺《我播种黄金》p.325)
再则是作者有完备的学术训练和智识上的自我要求,使得这场类似精神低烧的旅程,不脱其训练有素、按学术标准来的文献搜集,遍读契诃夫文字,包括但不限于小说、戏剧、书信日记、笔记、友朋后辈回忆录、剧场档案,近十种传记……甚至医学笔记,一一地落脚,理性地审视、梳理与思辨,从而打捞出那些被温情脉脉的接受史滤去的契诃夫文学的冷峻质地。她并不回避契诃夫笔下人物的瘫痪感、言语的断裂与意义的悬置,反而在这些裂缝中,追踪其对现代性困境的预见和洞察。如此,从情绪意志出发的偏爱,经由学术自律支撑的诚实面对,作为《苦行僧和云雀》终点的契诃夫,已远远越过我们在各类集市习见的“慰藉人心的文学符号”,而重新成为刺入现实肌理的思想锐器。
既是研究型的,又显见地有作者切近的生命体验和需求,于是这本特出于惯常读到的学术作品,呈现在风格上,是浓稠的,同时又见散淡。因为对文本有刻苦过的烂熟和把握,经由契诃夫的小说和戏剧,从内部进入“整体认识世界”,表述遂充满细节,辨幽析微到不放过文献的疑点或与前人不一样的解读,进而令信息和思辨细密。张芬又把个体的敏感和生命体验,不加稀释地、自然而然地调进来,“我生活在一个表面温吞而富于日常气息的时代,却深切地感受到了和他共命运、同呼吸的诡异气氛”——处处是魔力般令人接受、流连,浓稠里有不肯含糊的笔触。
何以又有散淡的风格?书的结构是一重。除去同样重要的《自序》和“参考文献”,全书内容主干有三部分,“第一部分 创作源自虚无”和“第二部分 与倦怠搏斗”,贴着契诃夫生平和文学创作,一步步解读与对话,笔力甚至几近评传。“第三部分 过渡时代”是“看起来怪异的部分”(作者自述),三章分别名为“契诃夫与鲁迅”“阿穆尔游记”和“影的告别”。作者博士论文研究的对象是鲁迅,在这场契诃夫的低烧之旅里,她把深谙俄罗斯文学的鲁迅与契诃夫的深刻关联,贡献于此。新冠疫情缓解之后,她参加沿着阿穆尔河(即黑龙江)的漂流,一场堪称在物理空间上最接近契诃夫的短期旅行;机会难得,然而作者几万字随笔的重点,却是在历史与现状、想象与现实的交错体验中,她这场“寻找契诃夫”之旅毫无意外地“彻底失败”了。“影的告别”貌似更游离,“是我在阅读契诃夫时自我状态的碎片,一种当下时代和契诃夫心灵互相映照的状态。我也希望有一天,我能以一种更主体的方式书写自己的生活,通过新的创造来完成和他的真正的告别”。从“我没有想要去的地方”,到在商场饭铺里看到“未来人”,意识到“过去未来解构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信任也解构了”,领悟到契诃夫在很多故事里都暗自探索了未来,只不过“常常用一种稳定甚至静止的方式”。——这些都是特别动人,也深深启发读者理解契诃夫的片段。这第三部分越出了学术著作的普遍框架,日常的连接,深入骨血,用看起来并不学术的样子,恢复了书写应有的样貌:自由。
(立陶宛剧团来北京演出《海鸥》)散场后,已经快十一点,我激动地在公交车站来回徘徊……过去读的剧本里的边边角角,因为他们的演出,纷纷立体起来。就好像契诃夫亲自过来跟我说了一次他的戏。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妮娜要坐在大石头上,发表她关于“宇宙灵魂”的演说。一种感动涌上心头。(p.366)
甚至作为出版物必须面对受众的普遍考量,张芬似乎也没有太在意。因饱受市场下跌的惊吓而更趋保守的、出公版书似乎经济略安全无虞的出版界,知道用什么来争取注意力所剩无几的当代读者是保险的,但作者如果抱着这样的出发点哪怕只是动力之一,就损失了宝贵的个体的完整。更多书写者面临的不幸是,越来越鲜有出版社想得起提醒书写者还有这一重妨碍品质的危险了。怪谁呢?谁也怪不上。所以年轻的学者们,还没有被市场盯牢也没有被出版社完全无视,在出书困难的同时,也可能稍稍多了些稀少但重要的、一旦畅销就很难保护的东西:自由。
回到第一和第二部分,沿着契诃夫生命和创作的时间线,《苦行僧和云雀》细密的文本解读,对契诃夫爱好者,非常过瘾(我在书上写满了笔记)。外部世界的变化确实快且越来越快,然而人类的生命现场,是不是大同小异?有了这笔底气,加上作者视野广阔的探究,将解读或者发问,置于俄罗斯社会和历史背景、海量书信复原文坛气候等等之中,打捞出的东西就尤其值得一读。
举两个很小但并非不重要的例子。全书几乎时时关注关于契诃夫笔下的“生活”,试图理解到底何所指。在《与倦怠搏斗》里有一节,“《万尼亚舅舅》呈现了契诃夫身上的三种可能性,学者、医生和有思想的劳动者。……不劳动的人活着可能是一场虚空,劳动的人活着就一定不是自我欺骗吗?”在《没有父亲的人》里,契诃夫通过老地主彼特林说“生活咬人”,“这仿佛暗示着人生的三种存在状态,要么被生活打垮,要么成为生活的胜利者,要么不去选择和行动,成为拒绝具体生活的思考者。无论如何,在契诃夫看来,它们似乎都显示了生命被消耗和吞噬的不自由状态”(p.171)。紧接着,作者关联1890年底,契诃夫从萨哈林回来,给人写信道:“我可以放心地说,我生活过了,我够了!”
这样看来,“生活过”是不是一种带有创造性的,带有个人自由意志的选择,又能带来一定的道德结果(社会价值)?那么,我们大胆地猜测一下,这个“生活过”,有没有可能是“上帝视角”下一种完美的生活:一种时刻富于创造力的有意义(道德)的生活。这样的话,对一个人来说,这种生活是不可能时时刻刻有的,它需要人们克服庸常的琐碎来完成,因此,这种契诃夫逻辑下的痛苦是普遍、必然和永恒的。(p.172)
如此这般从文学园地一跨而入哲学、毫不生硬的解读,书中时时可见。
再比如,作者在第八章《“天气冷,丽卡,糟得很”》,集中探索契诃夫对待女性的终极看法,是欣赏,追逐,怜悯,依恋,还是尽管被女性包围却始终内心冷清而孤独,甚至有一丝厌恶而身怀警惕?张芬坦言,“无法确认”,然而——
也许,放逐她们,成为契诃夫追逐女性的最好归宿。……契诃夫有多么热爱或痛恨自己的幽闭、孤独和痛苦,就有多么热爱他的“米修斯”。可惜她只是成了他笔下的“海鸥”,他的苦楚的脆弱的缪斯。他不允许自己在生活中迷失于这样的缪斯。所以他总是提前抽离出爱情。对于写作者来说,他紧紧抓住外在世界,是为了爽然地放弃。这不仅在他和米奇诺娃的关系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就算是在最后的几年,在他和合法的妻子克尼碧尔那里也能够得到验证。(p.207)
在契诃夫笔下,爱情是用来刺激和质疑普遍生活的。他的小说中有太多这样不幸的爱情,几乎连一对“列文和吉提”的理想配置都没有,但它们却给作品增添了特殊的生活反思的色彩。(p.200)
还有诸如谈牡蛎对契诃夫的巧合与意味,谈契诃夫萨哈林岛之行后,告知友人,“从此我散文的衣柜里挂上了粗硬的囚衣”的意义,谈萦绕契诃夫的死亡的阴魂,以及难敌俄罗斯的广袤空间的小人物的丧失感对契诃夫创作的影响……丰富,厚实,险峻,又明媚。
作为契诃夫的书迷,我对张芬以如下文字结尾深感共鸣。唯有开启一场艰深的探索才能告别,唯有认真的告别才足以开启新的旅程:
契诃夫的文学,完全巨大的存在,将我围追堵截在很多个黄昏的夜晚,它恰到好处地将我的躯壳保护在这样一个有限的范围之内,我借助他的影子摆脱了孤独和恐惧,并且相信这个影子也曾经在白天这样明媚地活着:……继而是心灵,日复一日的麻木,梦幻的明媚瞬间坍塌,生活的蛛网再次暗结,我重又必须与它决斗,在暴风雨中屹立,最后以回望的尊严面对废墟。……
有趣的是,只要你愿意,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被称作“过渡时代”。(p.37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