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
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周晓东
一个有着中原血统的青年才俊,他的神思、他的意蕴、他生命的灵光却一再在飞花似梦般的江南驻足、流连。他的生命里,浸润着江南的杏花春雨、桃红柳绿、勃勃新芽;他的灵魂和梦想,在江南清澈的雨水中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孕育和生发;他在风中摇曳和飞翔着的诗魂,将中原的浑厚与南方的轻盈融合在他的血脉里。
他以茶作为圆心,来回于中原大地的济源与江南腹地的宜兴之间,以手中的笔、飞翔的诗,尽情地描绘他心中的理想王国。宜兴与济源,倏忽之间便有了一条起承转合、融合相成的神秘通道。在他绵密而极富质感的生命肌理中,异常清晰地镌刻着他的两个家乡:一个是河内(今河南)济源,一个是江南宜兴。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性格成熟、特立独行的卢仝,一个诗性洋溢、卓尔不群的卢仝,一个含英咀华、历久弥新的卢仝,始终挺立在大唐的时间深处。
时光,定格在唐元和六年。那是一个绿意释放、暖风拂面的早春三月。一代少年天才卢仝,在收到好友谏议大夫孟简寄来的新茶以后,力邀韩愈、贾岛等人在济源的桃花泉烹茗煮饮。“席乃芳草,镜清流,览卉木,观鱼鸟”,三月的中原大地,万物滋长、草木竞秀。济源四面环水、百竹拥翠,桃花泉水质清冽、甘甜润泽,兼具中原的旷达与博大、江南的妩媚与柔和。斯时斯地、斯情斯景,与书家王羲之笔下的兰亭雅集何其相似。卢仝让侍女将桃花泉水缓缓盛起,文火烹煮,茶香四溢,一番酌饮,韩愈细将品赏、顿解其意,不禁乐道:“甘苦相济,清雅漫延,别有滋味,好茶、好茶!”
在此之前,中原地区的泉水,虽然醇和如甘霖,但少了一些清苦之美。这让经常悠游于此、煮茶品茗的韩愈大为不快。这位有着“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美誉的退之先生,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他提出的“文道合一”“气盛宜言”“务去陈言”等散文创作理论,一如卢仝的茶诗,如丝如缕,畅快淋漓,仿佛牵引着自己的灵魂与天地万物、人间草木一起生长、一起呼应、一起奔跑。退之心中理想的香茗,定然应当如同一个从远处飘来的梦,充满灵光。
卢仝决意要让世间所有静态的、动态的、狂态的对象,一一进入他心灵深处那个最敏感的闸盒,采几枚青芽,煮一江清泉,烹一壶乾坤,让脚下的一方水土表现得通畅滋润、清气沛然。
机会,终于来了。作为桃花岛的常客、桃花泉的知音,退之对济源的山水草木,自然是洞悉其禀赋、了然其心性。桃花岛周围,全长30多公里的茂林修竹,倾泻下来的是早春温暖的阳光。退之似有所悟,与卢仝拉手靠肩,在竹林里自由徜徉,目光所及之处,顺手采摘了一连串的竹串子。那些竹串子是听得懂退之和卢仝的言语的,它们在退之和卢仝的手上、肩上尽情地舞蹈,在水中沉沉地浸泡,与青青芽叶、嫩嫩茶尖低低絮语、缠绵悱恻,其色淡然,其梦如幻。
所有沉睡的记忆都被一一唤醒,卢仝也顿然找回了自己失去已久的脾性与情怀。无疑,这是唐元和六年春日里最具神韵的那个部分,这让退之这位静静驻足于此的异乡客无比陶醉。
卢仝沐浴着大好春光,挥舞着如椽大笔,逆入平出,左右纵横,举万物之形,序自然之情。那首著名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就这样诞生了: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这首诗中有“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这样千古流传的不朽诗句。而最著名的要数《七碗茶歌》,也叫《七碗茶诗》,它凝聚了卢仝的心性与灵光、力量与才华,涵泳蕴藉,文采风流。这首一唱三叹、回环往复、隽永绵长的茶诗,笔下的墨迹点画清俊、光可鉴人,诗中的内蕴骨力挺拔、意象晶莹,于不经意间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由中原进入江南的绝佳路径。
就让我们循着卢仝的足迹,走进那个被称作阳羡亦叫荆溪的江南宜兴,那里曲水流觞、文风鼎盛、茶香如雨。上苍把一抔色彩斑斓、厚重内敛的五色土赐给了宜兴,也毫不吝啬地将流连的山川、青青的茶园、茂密的竹林一齐撒向了宜兴。如此美妙的山水、文脉与风习,向人们无声地诉说历史的契阔和韧性。
那位不满20岁便隐居嵩山少室山、终生不愿入仕的青年诗人卢仝,踏遍千山万水,一路风尘仆仆,从河内来到宜兴。彼时,天是那么蓝,水是那么清,天域苍穹下的阳羡大地是那么广袤。卢仝情不自禁地投入阳羡山水的温暖怀抱。他目光澄澈透明,手握一卷诗文,他要按照自己朴素的美感,参禅悟茶,品茶交友,营造出读诗、品茶新的意境。卢仝在山林觞咏中毫无挂碍地直抒胸臆,一首首茶诗从内心深处自然流淌、喷薄而出,恰如一颗颗闪亮的星辰。
品茗之风逐渐盛行起来,卢仝的感觉和视野也日益锐利起来。生命的露珠,在朝阳愈升愈高中显得愈发晶莹剔透。那些极度个性化的诗句,穿越千年时空,让我们在隐隐青山、迢迢绿水中悄然窥见卢仝的人生密码。
是的,他是“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嫡系子孙。他虽出身名门望族,家境却十分贫寒。他耿直孤僻、淡泊名利,不入科考、隐居山野,拒绝仕途、刻苦攻读,两次婉谢朝廷之征,与韩愈、张籍、孟郊、贾岛等人结为生死之交,成为唐代韩孟诗派的重要人物。我们无从查考,宜兴是卢仝生命中的第几个驿站。但毋庸置疑的是,宜兴的天地元气、袅袅水汽、婉转灵气,一定无时无刻不在唤醒着、孕育着、勃发着卢仝这颗无比妥帖却又始终昂扬的诗心。收入《卢仝诗词全集》的88首作品,无一不连绵着卢仝的心性与情感,流转着唐诗的灿烂与连贯的文脉。
茶圣陆羽在庞大而繁杂的唐代茶资源体系中,精准地梳理出纵横交错的茶文化脉络。那些精彩而绚烂的茶产地,有着灵动的标签:剑南道古雅,山南道质朴,浙东道灵动,浙西道清俊,淮南道婉约,江南道清幽,黔中道朴诚,岭南道端肃……无论是远在中原的河内,还是近在咫尺的宜兴,其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旦经由卢仝之笔淡然一画,便愈发显得润泽、厚重。那里有朴实至诚的茶民,在雨雾中徐徐劳作,那里更有一个虔诚跋涉、访茶问道的卢仝,远上层崖、品茗辨水。
如果不是后来唐朝由盛转衰,同时又莫名其妙地遭遇“甘露”之祸而亡,这位终生事茶的天才诗人,一定会以诗为伴、相伴终生,展开他更为轻盈的翅膀,翱翔至更为辽阔的远方。
让我们重温《七碗茶歌》中的美妙意境:“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一仰一俯,一唱一叹,仿佛一首激越嘹亮的交响乐,一步步、一层层将品茶的过程淋漓尽致地描摹出来,让人惊叹不已。将茶喝到这个份上,将诗写到这种程度,真是把茶和人生都读通透了。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卢仝,早已与茫茫宇宙、浩浩江河、郁郁大山浑然一体了。
所以啊,在他的传奇里,他总是光芒四溢,触手可摸却又遥不可及,唯有墨迹可以呈现。它们仅由黑白两色组成,却震颤着,呼喊着,回荡在时间里。那种素简的本心,伴着古人煮茶烹茗的乐趣,在纸上渐渐弥漫开来,消失已久的诗意重又集聚。
澄静归来,心性回复本然。
每每此时,人们总觉得,这就是卢仝精神的全部世界。风烟俱净的山川,缓缓流淌的溪水,徐徐燃烧的篝火,沫饽均匀的茶花,清香四溢的茶汤……卢仝的世界里,有一种被抑制的期待,更有一种被诱惑的观瞻。观赏并分享他的充实、他的开阔、他的练达、他的思辨、他的天真、他的超然,甚至,还有他鲜为人知的忧郁、悲伤、离别,我们会跌入他沉沉的、巨大的生命虚空里。
卢仝41岁的生命戛然而止。他飞鸿雪泥般的记忆,总是让人出其不意地迸发某种情绪,仿佛我们一生中不同阶段的微妙转变,不同路标的沉默指引。
往事越千年。今天的宜兴茶区,更像一枚风景绝佳的明信片,这里不仅有成片的大茶场,而且有“一山和数山弥谷盈岗”的大茶园。那些浑圆的山头,种满了茶树,一球球,一丛丛,碧绿通透,苍翠欲滴。每年春夏时节,这里的空气中总是充溢着水雾轻浮的清淡气味。茶人和诗人卢仝,他盛开的诗魂,正穿破时光的重重帷幕,直抵你的心间。
人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闲放、优游,辨水、品茗,与卢仝凝视、对话,只为在世尘嚣音中找寻一种最好的温润和慰藉。
作者系江苏省宜兴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