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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云儒
一
我曾经写过一篇叫《寻找“老头树”》的小散文,2006年5月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文章写的是我20世纪70年代在陕西榆林毛乌素沙地中见到的一棵长不大的沙柳树。
它在沙漠中挣扎着活下来,几十年了才门板那么高。它生存环境的荒寂,让人想起唐代名篇《吊古战场文》描绘的景象:“浩浩乎,平沙无垠”“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那棵树在触目惊心的肃杀中,伛偻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只身迎朔风而立,像在浪涛凌厉扑打下挺立的礁石。
当地把这种树叫“老头树”,是说它还没长大就老了、老了还长不大的意思。当时我想着一定要再来看望他。30年后,也就是2006年,我重访塞北时,这里竟然已经有了稀疏的林草,费好大劲才找到当年那棵“老头树”。
2006年到现在,又过去了将近20年,期间我虽然多次去过榆林,却再没有专程拜访这位坚守在风沙中的老朋友。榆林这些年已经跃身为国家能源重镇,煤、汽、油等成为人们关注它的热点。
今年夏天,我再次来到这塞北之地。在佳县东方红广场,高唱经典民歌《东方红》,感受人民追求幸福生活的喜悦。在米脂县杨家沟村,我们参观了当年简朴的会场和革命前辈简朴的住处。在榆林城,我们游览了贯通数座明清古楼的长街。然后朝北奔往一个叫作“补浪河女子民兵治沙连”的景点。导游说,那里有无边无际的“花海”。“花海”应当是“沙海”的口误,毛乌素沙地哪里来的花海呢?我这样猜想着。
女子民兵治沙连,这应该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名词。那时候人们以军事化编制开进沙海,人工治沙、绿化荒漠,这里的女子民兵治沙连还被评为典型。当地人说,他们想将那个年代的全民治沙事迹,作为艰苦奋斗的象征和文化品牌保存、传承下来。于是,当地通过现代市场化公司运作,将治沙的优良传统化作精神符号,助力品牌推广,既是继承也是发展。
二
坐上摆渡车,拐了好几个弯,眼前豁然开阔。我们的视野中果然展开了一片花的、而不是沙的海洋。好大一片花海!在雄浑沉默的高原之远,竟然藏了这么一片色彩奔流的大地,一片起伏呼吸着的瑰丽。
这里没有娇生惯养的花。金黄的向日葵,得把根须扎进沙土深处汲水,才能开出近乎悲壮的辉煌。醉蝶花紫得那样隐忍,又那样从容,有如沙地深处传出的一声叹息。原产美洲的柳叶马鞭草和百日菊,都是身经百战可耐旱、可净化土壤的勇士。而那些不知名的蓝星星、白点点,像在寂静中久久蓄力后迸发的火花,有着饱含生命力的光彩和不事喧哗的修养。斑斓的花海,奔放而有韵致地铺展于视野尽头,与天际线融为一体。
这哪里是花?分明是生命的七彩挣脱了枷锁,爆发于大地之上。它们和人们一起参与到与沙漠搏杀的格斗中来。他们是造化指派的艺术精灵,让这里由朔风峭厉的沙海变成了多彩生命的展览。
阳光灿烂得毫不含蓄,给每瓣花、每茎草镀上了耀眼的光边。风用手温柔地拂过带着微甜暗香的花海,抚摸出微微的波纹。我们与大漠花海相见恨晚,那份惬意与快乐,被风带向远方。它在我心中远不是沙地生命的再生,更是沙地美魂的发扬,是生命和生态构成的美妙循环,是沙海幻化为花海的生动过程,是自然生态与人的发展更高程度的融合。
散开在花海之中,大家三三两两组合着不断拍照。微信像风中飘散的花粉,告诉五湖四海的朋友,在一个叫榆林的地方,一个叫毛乌素沙地的地方,今天有了怎样的图景。
三
有人发现花海中有一块几亩大小的旷地,周围用树墙框着,里面依然刻意保留着一片明沙。细看那片明沙,隐约又有绿苗在破土。原来他们想留下一块未经改造的沙地,作为逝去沙海的遗痕。沙海和花海现场比照,游客将更直观地体会到半个世纪的变化。
这个设计太好了,但要做到难度不低。人们想要保留这块沙地,而它却不停地“冒绿”,得有人不断“除绿”,有时还得外运生沙覆压。花海和林带已经改变了这块沙地的含水量,大地蒸发出来的湿润改变了空气湿度。在一个较为温润的小气候中,想再度荒漠化竟有了难度。
时光倒不回去了。营造花海不容易,退回荒漠更谈何容易。花海绿林答应吗?老百姓答应吗?
记得前几年陪一位南方的朋友来陕北,他一辈子没见过沙海。我许诺他,过了延安一定能看到,但过了延安安塞,过了靖边统万城,过了横山和榆林,都没有看到他想看的“真正的沙海”。朋友有点失落,说:“看来你并不很了解这里。”我好一番尴尬。
此刻,我分明感应到了大地的脉搏跳动。我想起了我的“老头树”,那在风沙中永远长不大的老头树!老朋友,你还好吗?你一定像这片沙原上的花儿一样,不再孤单。你可能已经无法再茁壮,却一定更结实。
因为团队统一安排行程,这次不好去看望“老头树”,我心里溢满了思念和歉疚。那天晚上,我将与“老头树”擦肩而过的故事讲给当地一位朋友听,他热情地给我“咬牙印”:“你来,什么时候来都行,一个电话就妥了。”
我似乎看见我的“老头树”分明就站在花海的浪涛之中。那个惊叹号,早已长成了它身体完美的一部分。
《人民日报海外版》(2025年11月22日 第 07 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