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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士鹏
自古逢秋悲寂寥,刘禹锡却头一抬就唱了个反调:“我言秋日胜春朝!”白居易也在《秋游》中表示赞同:“下马闲行伊水头,凉风清景胜春游。”
那么,秋天凭什么胜过春朝?
王国维曾言:“美之为物有两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春天占据了优美,秋天则由壮美加冕。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此刻的人间,没有花枝招展,没有莺声燕语,肃杀的秋风带走了繁华的色彩,带走了乱耳的丝竹,带走了孤客最先闻的雁阵,也一同带走了心头笼罩的愁云,留下湛蓝的晴空,一望无际。在这浩荡的长风下,世俗的一切都显得微小短暂孱弱。人感到久违的神清气爽,于是恣意地纵目骋怀,曾经被困顿压抑的豪情喷薄而出,其翼垂天,扶摇直上。高楼一壶酒,天地尽在侧。欲上青天揽明月的理想与气魄,光在海拔上,就胜过了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并不擅长伸展豪情,它更擅长吹出满城烟柳,吹出春江花月夜的空灵与朦胧。秋风的线条就刚毅多了。当它裹挟着硬朗、浓重、陡峭、苍劲等词语直入曹操的心扉,一曲雄浑的长歌便呼啸而出。“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越是冰凉的风在脸上狠狠地拍,越是能激起心中的万丈豪情前来对抗,也越是能让人注意到海浪狠狠拍在岛屿上时拔山的气势。人与景总是能在共同的磁场里相遇并相互认领。当铜雀春深,浅草没了马蹄,乱花迷了望眼,曹操还能吟咏出“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只有凛冽的秋风,如同率领着滚滚洪波冲锋陷阵的将帅,能让一代南征北战的枭雄感到棋逢对手,于是诗兴大发,让吞吐天下的气势融入风浪中,纵横捭阖,所向披靡。

明代 仇英《枫溪垂钓图轴》(局部) 湖南省博物馆藏
这份壮美,还挥毫在漫山遍野。“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为何会红呢?温度下降、昼夜温差拉大后,合成叶绿体的生产线会停滞罢工,已经合成的会被渐渐分解掉,而花青素等火力全开,加班加点,最终揭竿而起,成为新的王侯将相。于是,叶子纷纷转红。这份饱经风霜后才从叶绿体的压制下熬出头来的红,显然不是初出茅庐的春花能够媲美的。
此外,在春天,任何一种颜色,无论多么鲜艳明丽,都会淹没在颜色的海洋里,难以出人头地。层出不穷、屡见不鲜后,反而熟视无睹。但在秋天,没有了竞争,红色独得造化的恩宠,便被季节突出地强调——比起春天打翻调色板般散落的五彩斑斓,整齐划一地万山红遍,气势更加恢宏盛大。远远望去,像是秋天这位大诗人酝酿许久后,用夸张和排比写下的千古名篇,让人望之兴叹,甚至瞠目结舌,说不出话。即使王守仁的“松林晚映千峰雨,枫叶秋连万树霞”,此刻也显得笔力不足了。
这份壮美,还押在三秋大忙的韵脚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每个季节都有各自的主题,当丰收的协奏曲在大地上奔流,春日只能站在草色遥看近却无里,眼巴巴地望着。范成大写道:“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家家户户趁着霜后放出的晴天打稻子,一下两下,连枷为欢歌打着节拍,把凝聚了一年辛劳的稻粒从稻茎请到舞台上——刚筑好的场院地平如镜,正适合载歌载舞。他们要唱到月上柳梢头,他们更能唱到日上三竿头。秋天的喜悦,不像春天的希望,带着一份悬而未定的担忧。这份盼头终于稳稳地落地了,化作了肚子里踏实的底气,并即将化作家里的吃穿用度、日子蒸蒸日上的源动力。于是千门万户滚轻雷,听取连枷一片。
这份壮美,还舒展在感怀的心头。杨万里曾写道:“绿池落尽红蕖却,荷叶犹开最小钱。”当秋风为接天莲叶和映日荷花都施加了凋敝的魔法,在角落里,一些圆圆的小荷叶却挣脱了季节的封锁,奋力生长,像是掏出了一枚枚可爱的铜钱。若非是秋天,谁会注意这些本微不足道的事物?只有在秋天用对比精心构思出的叙事里,百花杀后我花依旧开,把渺小却倔强的希望高高举过头顶,这份生命最壮美的姿态,才得到了关注和欣赏。
而荷塘外的人世间,也没有逃过秋天的魔法。春夏时节的欢愉也正渐渐枯残,容颜难再、盛宴难再,如晏殊在《拂霓裳》中所写:“人生百岁,离别易,会逢难。”但他仍在词的首句高唱“乐秋天”!既然悲是无法规避的终点,那就在抵达前尽情地乐吧。让一曲曲管弦乐从银簧琼柱上飞漱,让一声声“齐唱太平年”在觥筹交错间激昂,享受着一次次与亲朋好友的相聚,把良辰美景都纳入酒中一饮而尽。“惜清欢,又何妨,沉醉玉尊前。”痛痛快快地乐完,再从容地迎接风萧萧兮易水寒。那时,他已了无遗憾,亦已无所逡巡。这份对世事无常的认知与超越,赫然挺拔着生命最壮美的精神姿态。
其实,秋天也有它专属的优美。
当一场雨沿着蜿蜒的脚步洗净了山林,空中溢满清香;当明月从王维的笔下升起,攀上松树的梢头;当清泉随着墨水的滴落在石头上涓涓流淌,跌宕出清冽的旋律,湿润润的青苔上,闲坐的秋天露出了安宁静谧的侧影。比起“夜静春山空”的春日,此刻,它还多了些人间的痕迹。“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远处的竹林,洗完衣服的姑娘说说笑笑着归来,莲叶们纷纷让开通道,让渔舟悠悠荡荡地驶入水塘深处。他们世世代代地生活在这里,他们的生命早已融入了山林之中,没有世俗名利的拖泥带水,因此,这些“人语响”萦绕在明月松竹等意象外时,比时鸣深涧中的鸟啼更能洗涤世俗来客的性灵——原来,人也可以选择另一种活法,远离熙熙攘攘,归于平和质朴。王维后来写道:“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把一切都看轻后,一颗心就在萧索后通透,在释然后成熟。那时,他的生命便也进入了金秋。难怪刘禹锡说:“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秋天的优美与清静,更适合灵魂的修养。
看来,不需要“我言”,秋日从不曾逊色过春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