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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士鹏
在我心中,“清”是最契合霜降的形容词。
霜降的颜色是清朗的。“巴江暮秋末,霜降千林空”,极目楚天舒,山林尽收眼底,不再层层叠叠,不再簇拥堆挤,那份辽阔的空旷是天地为迎接霜降精心打扫出的舞台。
陆游曾写道:“枯草霜花白,寒窗月影新。”为什么新呢?倘若是阴雨天,月影昏沉,会朦胧难见。所以应是晴天。事实上,霜虽属降水,它的开路先锋却是晴天,且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唯有如此,大地散热才不会受到云层的阻拦,冷空气开足马力,把水汽凝华成霜。
与此同时,灰尘也附着在冰晶表面一同落下。正所谓“气肃而凝”,气中的杂质也会被肃清,留下干干净净的天空等待月华倾泻,不会损其光辉。贾岛亦曾道:“雪来松更绿,霜降月弥辉。”所以霜注定是清的,在清中诞生,在清中绽放。那清中,既有借景抒情的格调,也有观察自然规律的智慧。
霜降的声音是清幽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时,古朴宏大的钟声连绵地袭来,在客船的舱里掀起一阵阵的回响。其音量不足以把白霜震落,其韵味却足以让渔火点燃的愁情来回摇曳。
“霜降鸿声切,秋深客思迷。”归雁的叫声明明远在天边,却又近在耳前。雁们排成了一张长弓,遥遥地射向南方,其鸣叫没有燕雀的悦耳,此起彼伏时甚至有些嘈杂,却更具穿透力,也更贴合愁肠百结后乱了的心境。绷紧了弓弦的乡愁,也正遥遥射出。
有时候,当乡愁按捺不住时,就连鸡鸣都可以成为托付的载体。“平沙依雁宿,候馆听鸡鸣。”大雁让诗人睹物生情,是因为其迁徙之景。故乡其实并没有大雁,但故乡有鸡,有鸡鸣叫醒的日复一日和鸡鸣萦绕的年复一年。客居他乡时,鸡鸣是最似曾相识的声音,一听便久久难以回神。梅尧臣的“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便是因此流传千古。除了鸡鸣,没有别的鸟鸣能够借代乡土人家。无论它从怎样遥远的白云生处传来,都能让人依稀看见炊烟袅袅升起。
可惜,落在地上的霜已经回不了云外的故乡,人只能在霜花的形状里辨识和拾取与故乡相关的点点滴滴,聊作慰藉。
霜降的触感是清冷的。《诗经》中有九月授衣之说。“九月霜始降,妇功成,可以授冬衣矣。”这一天,妇女们辛辛苦苦织的布终于大功告成,可以置备冬衣了,到时候拿出来给家里人换上,密密缝的情意便能温暖宝盖头下家的每一枚笔画。可若是没有衣服换呢?岑参在《送李翥游江外》中写道:“家贫禄尚薄,霜降衣仍单。”好友因为位卑禄薄,连添置一件像样的冬衣都做不到,怎能不让“相识应十载”的岑参大感同情?而若有人能够赠衣,真是雪中送炭了。贾岛曾写道:“逐客寒前夜,元戎予厚衣。”当时,他被贬长江主簿,过得并不如意——只能“跨驴归”。但堂堂一方主将却主动赠送寒衣,自是让贾岛感激涕零。“逐客”遇霜降的清冷,也在厚衣的包裹下,化作了源源不绝的热力。
霜降的味道是清香的。霜一降,丰收的号角就吹响了,物候之一就是豺乃祭兽——就连豺狼都能捕到吃不完的猎物,农家人更是早已仓廪实、足鸡豚了。王冕曾写道:“露深花气冷,霜降蟹膏肥。”蟹肉与姜醋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金色的蟹黄浓缩了一年年河面上的晚霞,将灿烂都化作鲜美,吟咏着人们写给秋日最缠绵的情书。左手持蟹螯,右手持酒杯,飘飘乎于舟中,端属一流神仙生活。亦可将蟹肉剁细,包入卷筒,或是以壳为碗,加上调料煎炒。此时正逢橙子点亮了灯笼,截顶去瓤留皮,装入蟹肉蟹黄,用酒醋等蒸熟,蘸盐醋而食,便是《山家清供》里的“蟹酿橙”了,让刘克庄笔下的“叶浮嫩绿酒初熟,橙切香黄蟹正肥”不再只是比喻。
因此,霜降时节痒的何止是蟹脚,还有人们肚子里的馋虫,以及花样繁多的厨艺灵感——人间有味是清欢,满嘴流油的饱嗝里,洋溢着的不正是对生活朴素的热爱?
霜降的哲思是清明的。文天祥写道:“山中有流水,霜降石自出。”秋末为枯水期,水位下降,底下的石头露出头来,颇有野趣。可他为什么“挑灯看古史,感泪纵横发”呢?当一众文人弯腰低头,向大元臣服时,他毅然选择保守气节。当他读到太史简、董狐笔、张良椎和苏武节时,感受到忠义之心跨越时空的共鸣,难免涕泪交加。所以水落石出的言外之意,赫然是“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他一生的正气风骨,也将傲然露出,一览无余。因此,霜降的情感内核里也露出了一份激扬热烈。
陆游在《霜降前四日颇寒》中写道:“盛衰君勿叹,已有复燃灰。”当世人沉浸在天地萧条中时,他却神采奕奕地劝道,盛衰转变是自然固有的规律,它既然能够由盛入衰,何尝不能化衰为盛?死灰复燃的迹象已经在大地上冒头了!
什么迹象呢?
瞧,路边,有人正停车坐爱枫林晚。因为经了霜,熬过岁月的磨砺,枫叶沉淀下深厚的底蕴,修炼得成熟圆满,与二月花相比也毫不逊色。看来盛是馈赠,衰也是福祉,它教人学会去芜存菁,学会自我更新,学会海纳百川,学会化害为利,最终,泯然于众的碧绿生出了如火如荼的嫣红,多情的诗人也为之倾倒。
所以清并不意味着冷色调,相反,清一色的盛放和铺展更能撼动人的惊叹。“丹枫万叶碧云边,黄花千点幽岩下。”当枫叶红遍了万山,菊花也不甘示弱,浸染了层林。一花一叶本渺小不起眼,当它们汇合出浩浩荡荡的气势后,即便是季节的主题都能改变,硬生生地在悲秋的诗人心中冲撞出高昂积极的豪放之情。这样的清,豁达,奔放,雄浑。
“繁霜降兮草木零”,霜降时节,深吸一口天地间的清气,且静看,那衰中弥辉的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