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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诚龙
“流落人间柳敬亭,消除豪气鬓星星。江南多少前朝事,说与人间不忍听。”这是清代毛奇龄的一首《赠柳生》。
艺人靠颜值,柳敬亭却是丑哥一号,“黧黑,满面疤瘡,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人称柳麻子;
文人须文章,柳敬亭是说书人,算得上文名甚著,却不作诗填词,杂文散文貌似都没写过。
他是白衣卿相,街头宰相。他无貌、无权、无官衔、无著书立说,却让钱谦益、吴伟业、黄宗羲等一众士大夫折节下交,甘为他吟诗作传。
成名之道千万条,柳麻子靠的是三寸不烂之舌,他不是毛遂、张仪那种纵横捭阖之舌,他是“六代风流归扺掌,舌下涛飞山走”,让山河转动。

(明)邹典《金陵胜景图卷》
说书者的境界
柳敬亭一个街头说书者,一个民间艺人,而成名家传史之人,是因他把说书艺术,推至最高之境。钱谦益见了柳敬亭说书,惊叹道:“何人踞坐戎帐中,宁南彻侯昆山公。手指抨弹出狮象,鼻息呼吸成虎熊。帐前接席柳麻子,海内说书妙无比……”
说唱,本来照抄便是,柳敬亭却能改造原本,不作文抄公。柳敬亭说唱武松打虎,并不是照本宣科、照猫画虎、照搬照抄,而是与“本传大异”,有创造性发挥,“科头扺掌说英雄,段落不与稗官同。”明朝张岱虽为纨绔子弟,却是高才硕学,常人难入法眼。他听了柳麻子一段说书,惊得不行,作文以记之:“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勃夬(guài)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
柳敬亭曾经浪迹安徽盱眙,到得街头人稠处,他便找一块高地,地上摆几个土钵子或铁皮盒,拉开架势,演唱水浒西游,“之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市人听得高兴,从袋子里掏一角两角,三元五元,投到土钵铁盒。照现在的话来说,柳麻子不是自由撰稿人,他是新媒体从业者。靠点赞得粉丝,靠打赏讨生活。
当时说书者,有四家。“其先后江湖间者,广陵张樵、陈思,姑苏吴逸与柳生四人者”,四人各拥无数粉丝。柳敬亭说书之所以能一骑绝尘,“独以能著”,是他遇到了一个好老师——“吾无师也,吾之师乃儒者云间莫君后光”。莫老师科举不举,在老家当乡村教师,业余说说书,“莫后光三伏时每寓萧寺,说《西游》《水浒》,听者尝数百人,虽炎蒸烁石,而人人忘倦,绝无挥汗者”。
柳敬亭拜师莫后光,莫老师传授了十字箴言:“辨性情,考方俗,形容万类。”最后还加上一句是:“不与儒者异道。”前言是术,后语是道。
辨性情。说书中人物,必须把握其人独特个性,把人物性情摸透了,说起人物方能绘声绘色。
考方俗。各地有各地方言与风物。江南是吴侬软语,湖南是说话如吵架,到哪座山就唱哪儿的山歌。
形象万类。鸡鸣犬吠,虎啸龙吟,花香鸟语,金声玉振,都要学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柳敬亭听了莫老师的诀窍,回家苦练,“柳生乃退就舍,养气定词,审音辨物,以为揣摩”。第一个月去向莫老师汇报表演,他一说两说,将人逗笑,“闻子说者,欢咍温噱”,莫老师考评是三流,“子之说,末也”;柳敬亭再修炼,“闻子说者,危坐变色,毛发尽悚,舌挢然不能下也。”把人说笑是小本事,把人说惊是大本事,不过还是二流本事;继续修炼,“又期月,莫君望而惊起”,这回柳敬亭还不曾开口,“目之所视,手之所倚,足之所企,言未发而哀具于前”。未成曲调先有情,还未张口,气势已备,形神毕肖,“此说之全矣”。
柳敬亭由此臻至说书最高境界。

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康熙三十九年刊本《虞初新志》,载吴伟业撰《柳敬亭传》
名艺人的气节
说书已成大家,柳敬亭不再僻居一隅,出门去历练自己。“已而柳生辞去,之扬州,之杭,之吴。吴最久。之金陵,所至与其豪长者相结,人人昵就生”。所到之处,“夜营不諠角声止,高座张灯拂筵几。吹唇芒角生烛花,掉舌波澜沸江水”。
“当是时,士大夫避寇南下”,李自成与努尔哈赤,接连闹得周天寒彻,北地缙绅之家,纷纷然南逃避难,“侨金陵者万家”,这些富贵人家听说金陵有此奇人,都争相延请柳敬亭去府上说书,柳敬亭身价大涨,“一日说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柳敬亭却并不漫天要价,包场费很亲民,一天定价才一两。
明清鼎革,守节的,叛变的,先守后叛的,先叛后守的,形形色色。
有阮大钺者,本是东林党人,却投靠阉党,阉党倒台,他又想与东林党叙旧。清兵攻入北京,他当了南明反清者;清军渡钱塘,他马上降了清。柳敬亭不在朝堂,阮大钺这等反复无常,先前是不知道的。阮大钺曾邀柳敬亭去他家说书,柳敬亭与苏昆生欣然而往,也就在阮家府上,柳敬亭听说,阮大钺是贰臣,很小人,“那阮胡子是阉儿义子,坏了心术的人,他那里好坐地?”柳敬亭虽不曾当明朝官,吃明朝禄,“我辈声价虽微”,却也不愿意把“干净身子,去塞那狐狸的鼠穴”。
书也不说了,钱也不要了,“不待曲终,拂衣散尽。”
柳敬亭凡贼钱皆不赚,“宁可埋之浮尘,不愿投诸匪类。”有马逢知者,先降李自成,后归南明,再降大清,曾与柳敬亭称兄道弟,“柳至,则欣然执手,谓:‘尔我老弟兄,他人有何缘坐?’”貌似厚待柳敬亭,实则“视之为弄臣”,柳敬亭听说他当了三姓家奴,割袍断义,“柳生拂然而去”。卖家国的钱,卖人格的钱,饿死也不挣。
柳敬亭走出了阮大钺和马逢知的门,却主动走进了左良玉的左将军府。“宁南尝奏酒,思得一异客,乃檄生至”,飞书请客,迎客的是明晃晃的大刀,“帐下用长刀遮客”,其他宾客吓得尿失禁,“引就席,坐客成震慑失次”,柳敬亭插科打诨,谈笑风生,“生拜讫,索酒,诙啁谐笑,旁若无人者”。
一个民间艺人竟有如此胆识,“左大惊,自以为得生晚也”。柳敬亭在左府,得到大尊重,“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使参机密,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部队官兵都不敢轻慢他,“宰执以下使之南面上坐,称柳将军”。
柳将军当然是并没入编的将军,没正式军衔,却能参与机密筹谋,当了左良玉参谋长。
左良玉有军阀习气,动不动骂人,“宁南不知书,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词,援古证今,极力为之。”秘书是花大力气写的文稿,文盲将军“皆不悦”,秘书饱读诗书,来掉书袋,叫左良玉怎么懂?“而敬亭耳剽口熟”,用诙谐幽默的市井话来翻译,“无不与宁南意合。”
大明气数已尽,左良玉救不了,柳敬亭也救不了。不救而救,是尽士节,听天命。
柳敬亭士节高,高士节迎来高敬重。
无赖子的进德
柳敬亭艺高德正,原来不姓柳,姓曹,名逢春,“以滑稽说古人事,往来缙绅间五十年,无不爱敬柳敬亭者。儿童见柳髯至,皆喜”。
人兽无害,老少皆爱,柳敬亭的社会评价很高。谁曾想到,他曾是问题少年,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是无赖子。柳敬亭早年在社会上乱混,“年十五,犷悍无赖,名已在捕中”。官府都已把他列入通缉名单,柳敬亭只好到处逃命。
一路跑到盱眙,一个孤寡老汉收留了他,但柳敬亭还是好吃懒做,打牌赌博,“好博,所得亦缘手尽”。交了一班狐朋狗友,过了一段浪荡岁月,“久之,过江”,背靠一棵柳树下,望逝者如斯夫,突然悲从中来,痛从中来,人生当如何度过?“休柳树下,生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行数十人,高声誓:嘻。吾今氏柳矣”。柳敬亭从此改姓换名,改肝换肠,立志在这棵柳树下,开始重新做人。
一个浪子,要变君子,不是换衣那么简单,没人相信,“闻者以生多端,或大笑而去”。柳敬亭是认真的,浪子变君子,也是有的,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柳敬亭开始自食其力,以说书做稻粱谋。进艺之快,进德之猛,在明清时节,还成就了一种柳敬亭现象,“其所谈益习,而无聊不平之气无所用,益发之于书,故晚节尤进云”。
进艺与进德难得同向,多半反向。进艺与进德南辕北辙的时候多,艺走高,德走低,很常见,无他,因为艺高人胆大,艺高钱就多,有钱诱惑就多,容易变坏。柳敬亭打破了这种进艺与进德的魔咒,家国之大节,他不亏;做人之小节,他也不失。
杜濬,字于皇,明崇祯时太学生。明亡后避乱于南京、扬州。“杜于皇老而贫”,中秋节到了,杜老本想喝个酒吃个月饼,可惜“中秋乏酒钱”。皓月当空,人家诗酒流连,杜濬关门而眠,“忽闻呼门生急,披衣起”,开门看到门口有两瓶酒,“并青蚨(铜钱)一千”,杜老看到一个背影飞走,模样是柳敬亭,急急喊他进屋,“呼之不应”。杜老赋诗一首:“中秋无食户双扄,叩户为谁柳敬亭。急送酒钱还送酒,真教明月也苏醒。”送酒送钱来,干嘛要跑呢?“次日,于皇复取敬亭来札玩之”,看到信中有一句留言:“来人受赏,我就天诛。”帮助人,若想受感谢之类赏奖,那天诛地灭。“柳叟热肠由此概见”。
更有一事,足见柳敬亭侠义心肠。“顺治初,马进宝(即马逢知)镇海上”,此人暴戾,杀人不眨眼,“一日侍饭,马饭中有鼠矢,怒甚”,饭里吃出老鼠屎来,谁都来气,常人是骂两句,马逢知这人来气是将人割脑壳。马逢知把那粒老鼠屎摆在桌上,“俟饭结,欲穷治膳夫”,一条人命啊,“柳悯之,乘间取鼠矢,啖之”,对马氏说:“是黑米也。”柳敬亭硬把这粒老鼠屎吃了,这事因此了却,“柳之仁心宅厚为人排难解纷,率类如此”。
旧朝已亡,新朝已立,“国变,宁南死。敬亭丧失其资略尽,贫困如故时,始复上街头理其故业”。家国之叹,遭遇之慨,柳敬亭说书越发“惊”人:“每发一声,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意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也。”国破家亡,物是人非,“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风吹絮满头”。
亡国后,“柳生先期东下,憔悴失路,垂老客于长安”,后来不知何处去了,“未知南归否”。
柳敬亭活了八十多岁,没人知道他最终踪迹。他消失在了历史烟云里——“忆昔孤军鄂渚秋,武昌城外战云愁。如今衰白谁相问,独对西风哭故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