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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帆
程怡离开我们已经有一年半了,常常想起她,无论梦中还是白昼。
我与程怡交往的时间非常长。从1979年9月开始,我们是中文系的同班同学,迄今已有46个年头;非常怀念那一次次的同学聚会,通常的境况是,我们抽烟、喝酒、聊天,她抽烟、喝茶、拍照,真是其乐融融。如今这种氛围已难以复制,因为一个群体的聚合总要有一个主心骨或者“魂”在,程怡就是我们班的主心骨,我们班的“魂”。1983年7月本科毕业,程怡留校工作(工会),我继续读书,后来她调进中文系的大学语文教研室,我硕士毕业留校工作,再后来大学语文教研室合并到古代文学教研室,我们成为真正的同事,一直到她退休。
程怡是个“世家子”,她的父辈和母系均极优秀,尤其在文史和艺术领域。但程怡这一辈人其实没有获得多少上一辈的“庇荫”,相反,他们的长大成人与那个特殊年代是相始终的。父辈“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对子女特别看顾的余心余力?因此在这一辈的人身上便有着不少特殊的时代特性,比如他们大多经历坎坷,人生平淡,主观上也不求闻达,随遇而安;又如他们从父辈那里继承了传统士大夫的秉性,有君子之风,少世俗之气。程怡就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个,她从父辈那里获得更多的是那种精神方面的东西,如气质、趣味、人格以及对学术的敬畏,以此养成了她特有的“从容”“淡定”之品性。
程怡的“从容”在职称评审中表现得最为典型。在当下高校,职称是一把钥匙,可以开启名利之门。但程怡终其一生是个副教授,且是在将近50岁(2000年)时才申报。其实程怡在系里教师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从1983年留校工作起,她有近20年的高校教龄和10余年的讲师龄,评个副教授并不难。但程怡始终不急,也没想到这有什么不妥;在她看来,有好书可读,有好学生可教,作为教师,夫复何求?如此淡定、如此从容,在高校中是非常罕见的。这位近50岁“高龄”的“老讲师”能顺利晋升副教授,我是游说者,也是实际推动者。晋升成功后,照惯例,她应该要“谢谢”我,但她始终没有,我记得仅说过一句话:常在河边走只湿一次鞋。言下之意,这次是看你面子,今后有关职称的事就不用再提了。如此淡定,是“矫情”?其实真不是,她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当然,程怡并非一味“淡定”,她也有“自负”的一面,甚至在常人看来这是她的“主流”面相。不过程怡的“自负”与“从容”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天分”;且其“自负”处往往是其“忘情”处和“忘形”时,总体还是“淡定”。何以言之?举个例子:与程怡有过交往的朋友应该都知道,她有一句使用频率很高的口语,“侬懂我意思(口+伐)?”这句话有一定的攻击性,也会让一般的听者产生被人“贬低”的不适感。但其实这是上海话中的一句俗语,与价值评价没有多少关联。程怡使用这个俗语的大部分时候也是如此。但有例外,当她发现一个有意义的题目,或者在读书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有价值的现象,要来与你讨论和分享时,一句“侬懂我意思(口+伐)”是别有兴味的;此时此刻,“侬懂我意思(口+伐)”就潜藏着“侬听懂我意思了吗”这一字面含义,而这往往是程怡最意气风发之时。我在与程怡的交流中,就“享受”过这种“待遇”,因为在她发表的论文中,有一大半都跟我在电话中交流过,或在写作之前,或在写作之中,只要谈到入情处和关节处,“侬懂我的意思(口+伐)”的使用频率就非常高。每当这样的时刻,你能够想象出电话那头的程怡所表现出来的那一份“自得”和“自负”。但这种场景是不多的,是“特例”而非“常规”。还有一例也可证其本性在“淡定”,程怡身高体健,性格直爽,对青年学子乃至青年教师都关怀有加,这种关怀其实有浓重的母性情怀,只是不常表达而已。某次我跟她聊天,谈到了系里的发展、学科的建设等“功名”中事,她也能聊,但明显不在状态,只幽幽地加了句评语:“这些都是你们男人的事了”——一副小女子不惹世事的姿态。
程怡多才多艺,文字之外,摄影、油画创作乃至服装设计等也做得别有洞天,达到了比较高的境界,令人钦敬;但对这方面的成绩,程怡自己的评价只是以“好玩”二字一笔带过。细细品味这“好玩”二字的含义及其所指,我以为,程怡是把“好玩”与“事功”分而论之的,“好玩”是“为己”,“事功”是“为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好玩”的东西属于个人享受范畴,“事功”的东西却是职业所系,是用来换取“吃饭”的“铜钿”的,是“本分”,来不得半点虚假和偷懒。于是在程怡的身上,就出现了一个有意味的组合,她把“好玩”的东西做到了“事功”的高度,把“事功”的东西做到了“好玩”的极致。而将“事功”与“好玩”这看似不同的两种品相融为一体的就是她的教学工作,尤其是本科教学。她的教学一直是中文系本科教学的一个“标杆”,在她的影响和熏染下,还带出了一批青年教师,如李明洁、吕志峰、徐默凡等,也使中文系对教师的评价始终将本科教学置于一个特别的高度。那时,可真是中文系本科教学的“春天”!
就文字而言,程怡给我们留下的主要是两个领域的文章:散文和论文。数量都不多,但质量不俗。正应了前一段时间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什么是好学者?文章写得少!当然这也不能绝对,但放在程怡身上是基本恰切的。至于如何评价程怡的散文和论文,我跟文集整理者的看法略有不同,《文集》先散文(创作)后论文(学术)的排序是否有价值判断的成分,我不得而知;但据我所知,程怡自身其实并不太在意和看重她的散文创作;且题材限制也比较严重,如非深于情者不写(如父亲等),非明显悖于理急欲澄清者也不写(如其叔叔家事)。故其留下的散文基本上是对父母及家族成员的回忆,尤其是对她父亲的追忆文字,可谓字字泣血。但这也限制了程怡散文创作的视野和格局,虽极为感人,然仍属性灵小品。程怡的论文则不然,虽篇章不多,但均为视角独特,考证严密,有独到见解的好文章。如对“大音希声”的解读,对“韵”的阐释,以及《元祐六年后的苏、秦关系及其他——试论秦观〈踏莎行〉的曲折寄托》等都是上等的好文章。所以从“事功”的角度和范围来为程怡作出评价的话,我的看法是:教学第一,学术第二,创作第三。不知诸君以为然否?
其实,程怡是个简单的人,也是一个真实的人,所以对她的评价也无需复杂;因为她所有行为的背后都是简简单单、清清白白的,那就是从父辈那里传承下来的读书人的基本道德和良知,以及将这些道德良知诉诸实践的行为准则。她做教师是如此、做学问是如此,做“孝女”(她伺候父亲七年,看护母亲六年,结果也耗尽了自己)同样也是如此;在她看来,这都不过是守其“本分”而已。
我最后一次去看望程怡是前年的秋天,究竟是哪一天已记不清楚。那天,康健园的桂花烂漫地开着,让我记忆犹新。记得这是李明洁约我去看她的,我们再约上乃兵一起驱车前往,在她底楼的工作室聊天后,她执意要送我们,并邀请我们一起去康健园散步。那天她非常高兴,根本看不出是一位重病在身的人。我们的道别是在康健园靠近桂林路的边门,一个稍微有点逼仄的出口。没想到这会是永诀!
程怡,安息吧。
附记:为纪念程怡老师,系里同仁编写了《程怡老师纪念文集》,嘱我在书的开首写上几句,权作引子。
2025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