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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措
在我们这里,大家总能等到好时候。
春天的时候,我们等着玉龙雪山下一场雪。樱花盛开之前,我们就往雪山路去,看着暗红色的花苞将开未开,好像一个好久没见的人,说已经定好了车票,就快要来。
我有一个朋友,年轻时清瘦俊秀,人称“丽江余文乐”。春天,他也等待樱花,但不爱在阳光美好时去樱花树下跟拍照的人们挤热闹,而是等待夜晚。夜幕深沉,拍樱花的人都走了,暖黄的灯光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铺成绒毡的花瓣。粉色的樱花在黯蓝天幕下变了色,好像变成玫红色,也好像变成紫色,叫人想起许多心事。丽江余文乐站在花树下,开始打电话。他打给喜欢的姑娘,姑娘不接,他就发一段视频过去,说夜樱盛开。
许多年来,都是如此,丽江余文乐等待每一个春天。他等的姑娘总也不来,而他留起络腮胡,并且越来越胖。他拿着相机脚架,像拿着丈八蛇矛,终于让自己站在花树下的剪影换了一种美感。
春天总是花最多的。我们等蔷薇和牡丹,也等密蒙花和金雀花。蔷薇盛开起来,整个小城都弥漫在香气里。丽江的蔷薇,总是依种在墙根,或是柳树下。藤蔓爬起来,爬得排山倒海,柳树于是便开了一头的花,用力过猛似的。或者开出一面花墙,盛大得好似有个爱睡觉的公主住在里面。牡丹花也好看,老人家用牡丹花瓣腌渍蜜糖,玻璃杯泡了,芳香清甜,花瓣舞蹈似的舒展。
金雀花我是最喜欢的。按理来说,金雀花我在四处都见过,不晓得为何只有云南人热爱摘来吃。金雀花形似小鸟,一排排地歇在布满尖刺的蒺藜上,摘起来总叫人掉眼泪。用它煎蛋或者煮汤,极其鲜甜脆嫩,胜过一切春日的菜蔬。
春天了,金雀花苞一茬一茬没有尽头。我家门口种了两株金雀花,枝条长长地探出去,尖牙利爪的,警告过路人勿要靠近。看起来凶狠,我却只在招待最亲热的朋友时才带去摘金雀花。朋友们同样被刺扎得吱哇鬼叫,但接下来的金雀花煎蛋和肉末金雀花汤,就没有哪个不折服的。
密蒙花是云南常见的野树,树叶看起来总是灰扑扑,旧旧的样子,开的花也小,没什么色彩形状,但香气逼人。我们把花整串摘下来泡了水,拿去煮饭。密蒙花粉厚重,染出的水深黄色,煮的饭也变成黄色,自带一股香气。我爸说这花染出的饭对眼睛好,小孩子多吃。是不是真的那不晓得,再说我也根本就不是小孩子。但这样的饭比普通的饭香醇,不消他讲,我也多吃。
春天快要结束,楸木就开花了,每一朵花都像一个粉色的小铃,在风中摇曳,唰唰地轻响。金沙江边一线被粉色的花树串成串,人也热闹起来,因为“臭水”快要出来了。
“臭水”是很有趣的。每年立夏,江边几处泉眼冒出的泉水突然就变了样了。原本清冽无味的泉水,这时候突然带上了味道,吃起来像汽水,也像是啤酒,听说是带有了某些微量元素的关系。为什么只在立夏时节才有,没人晓得,大家也不是很想晓得,只是收集了大堆的瓶瓶罐罐,如此等着。
这时候雨水还没有落地,金沙江水碧绿,沿岸是将要成熟的麦田。四处的人往泉眼来,有些用桶子打了水带走,有些直接就搭个棚子,住在附近。小孩子光着腿,漫山遍野地跑,老人家用泉水泡澡,说是能治皮肤病,治痛风;用泉水煮饭,那十分神奇,分明是清透的水煮的大白米,煮出来却变成黄色,嚼着也像糯米饭一般。有小贩晓得此时人多,都带着货物来了,于是泉水边便临时聚起了集市,卖凉粉凉面,鸡腿烤肠。还有卖气球的,卖水枪和奥特曼的。一直要闹好几天,等到泉水又变回原来的样子,没有什么气味了,大家才把大桶子装的“臭水”搬上车,回家去,结束一年一次的等待。
力气大的人,搬回家的臭水够煮一整个夏天的饭,我爸就是这样。老头力气真大,也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买了那么多的桶,沉重得汽车轮胎都要往下瘪了去。这些桶一年到头也就这一个用处,那也要买,那也值得。
春天是很好,但我们这里的人常有鼻炎,花粉过敏,对春日有诸多抱怨。我有个朋友,一到春天,脸肿得仿佛哭过,说话声音也糊糊涂涂。她一天到晚戴着口罩,时常喷嚏烦恼,便要抱怨:“这怎么过?过不了了!”
于是我说:“等一等嘛,雨水一来,菌子就下山。”
她于是想一想,觉得有理,摘下口罩来,擤一把鼻涕。
等到雨水果真落地,等待一年的夏天就算开始。丽江的夏日十分清凉,只有二十几度。若是雪山再下一场雪,那便冻得人要忙着穿外套了。你走到街上,常常看见大家穿得乱七八糟,穿短裤的,披披肩的,穿毛衣的,还有羽绒服的。
这个时候,森林水汽丰沛,各种苔藓和地衣长得旺盛,浓绿翠绿挤了满眼,散发出很好闻的松柏清香。蚂蟥出来,歇在叶子尖上,伺机往过路的动物身上弹。你若是不怕,比如我的这个朋友,便拎一个小竹篮,开车带上妈妈,两个人天不亮便上山。她最晓得各样菌子的所在,还常常捡得到“憨包菌”。我们这里的人说,越憨、越没经验的人捡的菌子越大,故而名为“憨包菌”。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采菌界的新手保护期,只是不晓得为何她这样的老手也有保护期,可能是开挂。憨包菌常常是牛肝菌或老人头,虽是便宜常见的品类,但胜在个头巨大,一朵能有好几斤重,叫人不得不感到激动,并且吹嘘好几年。
除了牛肝菌和老人头,我的这位朋友还捡松毛菌,鸡油菌,铜锣菌,甚至鸡枞她也捡得到。鸡枞我是从来没有捡过的,因为鸡枞生长在白蚁窝上,都有固定的地点,早就被熟识的人占了先了。鸡枞最狡猾,有着属于它们自己的规矩。比方说,有些地方鸡枞的规矩是要你打招呼。一早瞧见土地下有东西往外拱,你就好好地守住,并且诚恳地与它讲话,最好多加赞美,如此鸡枞高兴,便破土出来。有些地方的鸡枞规矩恰恰相反,不能叫它发现人的踪迹。你瞧见它要出来了,不能吭声,更不能挨近,只能走开去,远远等着,否则它就害了羞,宁可烂在地下,也不肯冒出头来。
反正不管规矩如何,我是从来没有采到过鸡枞的。我朋友说,大概是因为鸡枞颜色灰白,不甚显眼,我这个高度近视就算从旁路过,它望见我,我也没有望见它。我的朋友数次约我,要带我去采菌,无奈我早上实在是起不来,从来未能参与。按理说这位朋友也是一个懒蛋,上班没少摸鱼,但我想采菌也许是她的某种心灵spa,等了一年,心心念念。
采来的菌子,配合干辣椒和蒜片青花椒炒了,十分美妙。牛肝菌嫩滑,鸡枞鲜甜,其他的虎掌菌也好,鸡油菌也好,都各有各的滋味,远非“人工菌”可比。我的这位朋友做心灵spa能连做好几个月,从最早下山的牛肝菌,一直到鸡枞,有时还有松茸,再到秋天的松露,几乎每个周末都找不见人。要一直到松露都收了尾,才约得到她,去她家吃一碗鸡枞油拌米线。那米线多么普通,但搭配上菜籽油炸出的鸡枞,便是绝妙。有时我去得勤了,鸡枞吃完了,她无奈地滴几滴瓶中剩下的油给我拌了将就,也能吃得满足。
对于我这样不太会找菌的人来说,等夏天便不止等菌子,也等花。好些年前,我尚未结婚生子,闲暇多得简直不晓得怎么用才好,跟“丽江余文乐”和一众朋友便一期一会,每年夏天必定要去看一次大报春,还要看一次洋芋花,否则夏天便过不去。
文海的高山草甸上,大报春成片盛放,开成紫红色绒毯。湖水升起来,漫过草坪,星星如银的水光亮人的眼。大报春这种花很像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有钱亲戚,平时不晓得在哪里,在做什么,非要等到过节了,她突然就冲回家,拎着大包的礼物,把我们激动得又贴又亲。时节一过,又消失得干干净净,你说去找她吧,也不回答。
太安山上的洋芋花也开了,白的白,紫的紫。风吹起来,花朵摇摆闪烁,像是落在地上的星空。花开得漫山遍野,山坡的弧度好温柔,是那种可以尖叫着从山顶一路往下跑的温柔。丽江余文乐于是又拍个视频,说山也很好,风也很好。
这里的本地洋芋品种与别处不同,小小的,麻麻赖赖,人称“老鼠洋芋”。它瞧着是个普通的花心洋芋,切开有紫红色的花纹,但很是黏糯,几乎可以拉丝。看过了花,我们就近找个农家吃一顿洋芋炖鸡。洋芋切得很大块,绵软翻沙,比鸡更受欢迎。吃到一半,盛了米饭淋上酱汁,又捣碎洋芋拌在一起,滋味浓厚,吃得人长吁短叹,说总算等到这个夏天。
吃过鸡,我们去摘窝泡果,路边是大朵大朵黄灿灿的金丝梅,玫瑰果也红了。窝泡果就是覆盆子,听说在外地卖得不便宜,但在这里熟到发黑,也无人采摘。这里的窝泡果品种大概是很原始,小小的种子又多又硬,卡在牙缝里半天也抠不出来。大概这果子本就不是为人准备的,是为鸟准备的,好叫鸟类吃下,又把种子撒往到处去。
那我不管,摘窝泡果是我等待夏天的一个原因。窝泡果从绿到红,从红到紫,从紫到黑,愈发柔软香甜。这种果子很有意思,你别看它张牙舞爪的,长着尖刺,其实手一碰,果子就往下落,像在闹别扭但是很好哄的恋人,给个台阶立刻就下了。吃窝泡果不能一粒一粒吃,吃得太细致,反觉种子硌牙。吃窝泡果,要摘满一捧,全都拍在嘴里,轻轻一抿,便觉果汁满溢,酸甜动人。
雨水收尾,最后的松露也不再拱破泥土,夏天就结束了。我们等待好久的秋天于是便来。秋天才好玩呢,我们去看银杏树,去看层林尽染。丽江有好几处年纪很大的银杏,也少有游客知晓。我们去了,并不做什么。除了丽江余文乐仍旧要拍视频,说秋色动人,别人都不讲话,只是坐在树下的小摊吃一碗凉粉,以此表达对这个时刻的欢迎。山坡上颜色层层叠叠地变,低处的梨树变成红色,板栗和核桃树变得黄灿灿,而高处的松柏和云杉还是油绿。
打果子最有意思,但不能只去开放采摘的果园。此时的果园当然是丰盛饱满,但在我们看来,意料之中的收获只是买卖,难以预测的偶遇才是自然的赠礼。我们更愿意去金沙江边的山坡上打板栗和野核桃。这两种果子都不好打,核桃树长得那样高,外面还有一层厚硬的青皮,要把外皮砸开,再砸开内壳,才吃得到里面水汪汪的果仁。新鲜打下的核桃是很好吃的,甜嫩,带着一股青气。只是若到了这一步,两只手已经被核桃皮的汁液染得乌漆嘛黑,根本就洗不干净。
板栗更凶,整就是一个锋利刺球,可当凶器。我不爱吃新打的板栗,太过脆硬,也不够甜。但此时的金沙江雨季已过,水还饱满,刚刚开始从混黄再次变得青碧,从奔腾再次变得温柔,围绕着山坡上的村庄缓缓地淌。村庄的炊烟升起来,笼罩出一层薄薄的雾气。我们走到某个村庄,一个朋友突然想起自己在这个村庄里有亲戚,于是我们一起进去打招呼,坐上一阵,对着主人家的院坝大加赞美,说收拾得干净,打整得漂亮,临走了就说:“杀猪了喊我们呀,我们等着呀。”
接着便是等待杀猪。深秋,村庄里的猪就过到头了,家家户户杀起猪来。如今的村庄里人少了,挨杀的猪却是更多。以往杀猪,只留着一家人吃,如今倒更热闹,孩子们回来,呼朋引伴,走的时候还要猪肉塞满后备箱。有的人家杀一头猪不够,要杀两头,三头的都有。我们等到了邀请,于是兴高采烈,买上一大堆啤酒饮料,再买两条烟。那位捡菌的朋友很客气,踌躇许久,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装一瓶自己炸的菌油,一群人这才飞沙走石地赶去吃肉。
杀猪宴大家轮着办,今天你家杀,大家都来帮忙,都在你家吃。明天我家杀,大家都来帮忙,都在我家吃。有些隆重的,动不动还要杀一个原本与此事无关的羊。中午几乎都是吃烤肉,五花肉和里脊切大片拌了佐料,放在炭火上烤得滋滋作响。因着年轻人回来,大家各自还要买一堆菜蔬,还有鸡翅烤肠,牛排鱿鱼,整得那猪肉反倒作陪一般。带来的饮料啤酒堆成小山,早就打开喝起来。小孩子最高兴,一片肉也不碰,猛吃火腿肠,饮料无限量。
吃饱了肉,年轻人装模作样说帮忙做晚饭,主人家早就预备好了应对这一套,便撵人出去,说先去后山逛一逛吧,后山风光好,莫在这里添乱。
于是我们往后山去。山上有许多滇橄榄,如今也熟了。大多是野生的,只有玻璃珠子大,偶尔见着几株移栽的新品种,果子倒如乒乓球一般。滇橄榄树也是造了孽了,分明长得那样好,叶子像羽毛一样整齐优美,如今被棍子邦邦地往身上打。滇橄榄密密麻麻地往下落,我们在下面尖叫着捡,果子落在脑壳上,打得青痛,那就叫得更惨。
包都打出来了,那也不管,这样好的橄榄,几乎是等一阵再捡也等不得的。个个都捡了一大堆,没有地方装,便把衣摆扯起来兜着。其实我们谁都不愿吃这橄榄,怕酸,也怕涩。但是拿回去剖开了晒干,或是加糖熬成橄榄酱,妈妈们最喜欢,说是泡水吃对喉咙好,或是煮汤的时候丢上几颗,清爽回甘。
后山逛得满头长包,我们就回去吃晚饭。主人家先前撵我们出去,如今却又说:“哎呀,等你们半天了,怎么才回呢。”
晚饭吃得那样早,中午的烤肉分明都还没有消化。但是桌上已经摆满大碗。晒干的青刺果叶炖排骨,炒猪肝,回锅肉,江边辣,都来自一早杀掉的那头猪。猪头猪腿是不会当天吃掉的,要留着给家里的孩子带回城去,或是腌成火腿,等待来年。
等猪杀完,大家全都吃烤肉吃得上火流鼻血,喉咙干疼,天气就真的冷了。于是我们等到了一年最好的观星季。丽江海拔高,空气纯净,闲着没事,就适合看天。冬天雨水很少,随便哪天临近要睡,突然有朋友邀约:“我们去看星星呀!”于是赶忙爬起来穿羽绒服。脸才洗过,妆都不化了,反正大晚上的也没有人看见。我们找一个远离市区的坡,望见漫天碎玉般的繁星,比远处暗蓝色的雪山更明净。
我们装模作样地辨认星星,其实哪个都不认得,但银河我们是认得的。银河像一股盛大的烟气,在深蓝色的天幕下翻卷,叫人想到这每一束星光都来自千万年前,实在感动。丽江余文乐于是又要讲话,说在此与喜欢的姑娘曾经见过流星。是什么时候呢,哦,某年某月。
我们全都披头散发,眼泪鼻涕往外冒,不晓得是给冷风吹的,给星空打动的,还是被丽江余文乐的爱情故事感染的。电话一声一声地响起来,电话那头是不同的人,说别冻死在外头,看一看星星,快点回来吧。
大家于是哆哆嗦嗦地上车,心里十分满足,叹一口气,叹这一年该等的总算都等到,总算,是还算美好的一年。
接下来,大家纷纷去上班,去谈恋爱,去贷款买房子,去失望。同时我们仍旧等着,等新一年的紫叶李开花,花瓣落满街头。等每天一大早打开窗,看一看今日的雪山。雪多的那天,便是好的日子。雪少了,就骂一顿全球气候变暖,然后等云来,好下一场雪。
捡菌的朋友结婚了,离开云南。有时候她发消息来,说又要错过今年的夏天,早就跟你说,带你去认几个菌窝,如今我不在,你都不知道上哪里捡。我说不急嘛,等你回来,等明年。
丽江余文乐也早就不像余文乐,拿着他的丈八蛇矛离开丽江。但他常常回来。一阵子没有回,我便对他说,该回来了,该是等大报春的时候。他忙起来,就有点沮丧。但是没有关系,等一等嘛,等一等,总有下一个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