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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 夫
一
乙巳初秋,在举国庆祝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我来到了仰慕已久的蜀南李庄,探寻一段历史。
站在李庄同济纪念碑广场的雕塑前,万里长江默默东流。80多年前,一封16字电文开启了一场承前启后的壮举,使李庄成为“中国文化的折射点,民族精神的涵养地”。
国难当头,以乡贤张官周、罗南陔等为代表的李庄人发出16字电文“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使同济大学这座受战争摧残而难以为继的学府有了栖身之地,学脉得以赓续延绵、薪火传承。
在那物质贫乏的年月,李庄人节衣缩食,使12000多名学人有了安身立命之所。行走在李庄的街巷,我分明感受到一种冲击与震撼。镇上斑驳的石墙、老街上的石凳无一不在向我述说着往事。李庄人的义举是大襟怀,那些家境殷实的士绅在其中起到不少作用。
当地作家兼导游如数家珍般介绍着当年李庄人帮助同济师生的故事,我穿梭在历史与现实的隧道里。众乡亲的义举折射出李庄人的风骨,更见中国人的风骨。自1940年至1945年间,在这长江岸边古镇的宫观庙宇、会馆祠堂、民家小院里,在杜鹃深深的山坳深处,云集了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与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等诸多重要学术机构。
这个在自然地理意义上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川南小镇,因为日寇侵华所导致的中国知识界一次群体性南渡西迁,使得它一度成为现代学术史上的人文学术重镇之一。
二
孟子云:“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在李庄的艰苦生活,正如砥砺读书人的一块试金石。
位于李庄上坝月亮田的中国营造学社旧址(梁思成、林徽因旧居),门楣上刻着联语:“国难不废研求六载清苦成巨制;陋室也蕴才情百年佳话系大师。”这是梁、林夫妇笃求学术真理、坚持知识报国的真实写照,也道出了他们的高洁品格。
站在此处,我心中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中国营造学社于1940年冬迁至李庄,因缺少经费难以开展各项工作。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梁、林夫妇转为集中精力整理资料,《中国建筑史》《图像中国建筑史》等著作在此间成稿,实现了中国建筑史要由中国人来写的夙愿。梁思成融汇中西,被誉为“中国近代建筑之父”,他的《中国建筑史》多次印行,至今仍是建筑学领域的经典。
此时,梁、林夫妇饱受疾病与贫困的折磨。友人劝他们到美国去工作并治病,然而,梁、林夫妇郑重地表示:“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她,假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在他们的字典中,独立之意志与自由之心灵同在,社会的理想和个人的情愫归一。
时穷节乃现。曾经“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师生们一路内迁,颠沛流离中,有的失去了至亲,有的落下一身顽疾,在贫困与病痛中仍然奋力求存、钻研学问。
童第周在李庄点菜油灯,利用下雪天的光线或太阳光做实验,发表一篇篇高质量论文,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果;董作宾在李庄孜孜整理一屋子甲骨,完成著名的《殷历谱》;董同龢研究汉语音韵,其《上古音韵表稿》及《汉语音韵学》修正了汉学家高本汉的诸多看法;李方桂、马学良奔走于丛林深处,从事西南少数民族语言调查,完成《撒尼倮倮语语法》……
小镇上,流溢着深沉的学术热情与昂扬的民族精神。
三
“人文荟,歌壮烈。续弦诵,声未绝。念李庄父老,萍水扶协”。知识界勇于献身学术,为民族文化命运担当,另一端的普通民众,也对知识界表现出惯有的尊重与礼遇。
中华民族重教化、讲斯文的文化传统,使得李庄人在中华大地战火纷飞、辗转万里放不下一张书桌之时,于长江边上为读书人热情地铺就了另一张朴素却不失温情的书案。
正如哲学家贺麟在《文化与人生》中所言:“十四年抗战时期不容否认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独特的一个伟大时代,在这期间,不但高度发扬了民族的优点,而且也孕育了建国和复兴的种子。不单是革旧,而且是从新。不单是抵抗外侮,也复启了内蕴的潜力。每个人无论生活上受到了多少艰苦困顿或灾难,然而精神上总感到提高和兴奋……”
我徜徉在月亮坝梁思成曾经的“办公室”,脚下的木地板发出吱吱声响,目睹墙上那些斑驳的照片,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前贤的崇敬,也有对当下一些社会现象的思考……
走进李庄,打捞历史烟尘,钩沉岁月往事,我接受了一次灵魂的洗礼。
“万里长江过往大师谁能数,千年古镇传承文脉我辈来”。走进李庄,我们在温情与敬意中接续历史深处的氤氲地气。
走进李庄,让我重温了那段战乱岁月里,中华民族文心学脉天行以健、弦歌不辍的历史,这段历史也为知识界后来者树立起了一道景行行止的精神标杆与人格参照。
李庄风骨,那正是国家板荡同御外侮时,中国知识分子“忧道不忧贫”的追求。环视今日,这样的理想主义情怀和历困厄而弥新的学术精神,值得今人学习、传承。
伫立在李庄魁星阁前,长江深流,江风习习,民族复兴已迈向新时代,李庄早已旧貌换新颜,一首《李庄叙事》从我心中诵出:
长江用弯曲的脊背
驮来一个古镇
九宫十八庙卸下神祇的冠冕
十六字电文推开所有山门
青石板接住逃难的行李箱轮
夤夜,豆灯在禹王宫画满坐标
而麻脚瘟的阴影正被磺胺片溶解
李庄,三千人的胃袋装满一万张书桌
罗南陔的茶壶斟出整个江南
月亮田的竹篾墙筛落星群
梁思成用钢背心撑起《图像中国建筑史》的穹顶
林徽因的咳声在辽金章节起伏
病榻前,二十四史与测绘图卷
在菜油灯下长出斗拱与飞檐——
扬子江在窗外磨墨
待绘完最后一根鸱吻
她将花瓣插入玻璃瓶说:
“门口长江是读书人的归路”
史语所的甲骨在张家祠呼吸
董作宾的刻刀剖开商代月光
凌纯声的苗疆芦笙吹皱金沙江
李济的陶罐捧着华夏体温
傅斯年拳脚间的争论
碎成板栗坳的朝雾
而中央博物院的文物箱
在檐角与时间签订盟约——
青铜器上的绿锈
比刺刀更永恒
当同济大学的解剖刀
切开祖师殿的寂静
当童第周的显微镜
对准鲤鱼腮部的血脉
李庄的稻田突然长出方程式
拖拉机齿轮咬碎荒年的叹息
那些被西班牙邮筒传递的
写着“中国李庄”的信笺
正在日内瓦、波士顿、伦敦长出新的年轮
如今我穿过八十载秋霜
抚摸月亮田塌陷的竹床
见梁公的曲线仪仍在丈量
民族精神的挠曲系数
而林先生窗前的野菊
将十六字电文铸成青铜:
所有庙宇都是课堂
所有书桌皆是疆场
当长江把古镇举过时空
我听见万卷书页里
震响着同一个韵脚——
“文化不灭,则中国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