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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古往今来,历史大潮卷起多少人物多少事,不胜枚举。
故乡安徽芜湖的古邑小城繁昌,地形如瓮之嘴朝向长江,从来就是水土肥沃、藏风聚气之地。抗战时期,繁昌是保卫皖南的重要屏障,留下过很多与侵略者顽强抗争的可歌可泣的故事。为使后人不忘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芜湖繁昌博物馆专辟一室,着重介绍了抗战时期的杰出乡贤,葛召棠就是其中的一个传奇。
提及葛召棠这名字,在全国范围内或许算不上广为人知,但他的故事非仅在皖南传诵,在南京水西门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北京丰台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内,同样陈列有先生留下的文字照片及遗墨。前不久在国内及欧美上映的《南京照相馆》,引发海内外观众强烈触动和广泛共鸣。片尾穿插有几处法庭审判以及将战犯们押赴雨花门枪决的细节,场景虽为艺术还原,画面却逼真地再现了这一段史实。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随后,同盟国在东京设立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根据国际法对日本战犯进行审判。同一时期,国民政府开始筹备战后审判,成立“战争罪犯处理委员会”,在沈阳、北平、广州、济南等地设立了专门审判日本战犯军事的法庭。1946年2月15日,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成立,皖藉法官葛召棠奉调入宁,被委以首都高等法院推事兼书记官,参与主持审理各地区上报的一些大案。其中,最受世人关注的便是审理南京大屠杀主犯谷寿夫一案。葛召棠是5位主审法官之一。
谷寿夫为原侵华日军第六师团师团长,1937年12月日军攻占南京后,命令所部在城内进行了40余天的大屠杀,是南京大屠杀主犯。法庭上,谷寿夫态度嚣张,百般抵赖,拒不承认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葛召棠和同僚们深知,要将这种怙恶不悛的大恶之人严正法办,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调查取证,找到有足够说服力的犯罪实据。葛召棠和石美瑜、叶在增等5位法官走出法庭取证,马不停蹄,不分昼夜,用了3个月时间,开了20多个调查庭,询问了1000多名南京大屠杀目击者、受害者和幸存者,找到了400多名证人,取得了最直接的证据。“国族浩劫,斑斑可考。血泪交织,举目滔滔”,当无以数计的人证、物证和照片被摆出来呈堂证供,谷寿夫再也无法抵赖,不得不低头认罪伏法。也正是南京法庭那份厚重的判决书,无可辩驳地确定了日军在南京残忍屠杀30万同胞这一血腥的数字。
耗时一年有余,经历无数次激烈庭辩,审判长的法槌终于落下,宣判谷寿夫死刑。葛召棠兼任监刑法官,他将这个浑身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甲级战犯,押赴至雨花台刑场执行枪决。那一天是1947年4月26日,南京城万人空巷,百姓奔走相告。素有六朝古都之称的金陵是个城门极多的城市,大半主道都称之为门,“门头为之堵塞,人们双手举向苍天,双掌拍至红肿”。
在如此重大的历史转捩期,能被国家委派,坐上审判席,代表最高司法部门行使法律权利,将日本侵略要犯和罪大恶极的汉奸进行公审,对每一个学法执法者而言,是国家和人民最大的信任与托付。葛召棠在公审战犯谷寿夫前夕,写就一封寄给亲友的家书,字里行间无不蕴藏着压抑多年的民族痛楚与洗刷雪耻的激情:“……兄今参与审判元凶,实乃平生大幸。倘得闲暇,可来宁一观?”
二
葛召棠被抽调选入是偶然,也有其必然。当时,他在执法从业界已是一位佼佼者,陆续撰写发表过多篇法律学术研究文章,与法学名家沈钧儒、史良、李达、周新民等常有互动,还出版过专著《中国古代法家思想》。著名爱国人士于右任曾为这部专著题字签名。葛召棠的才能不局限于专业本行,讼事之余,他还勤于砚耕,在书画界也引发关注,被称为书画才子,“写字用心甚殷,碑帖兼写,四体皆擅,造诣深高”。葛召棠执笔能写起诉状,也能挥毫书法艺术。他的作品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沃壤,尊古而不泥古,形成了隽爽秀逸的风格。他的书法作品还曾与沈尹默、郭沫若、于右任、张大千、齐白石、马公愚、徐悲鸿诸贤联袂展出。
葛召棠的履历并不复杂,生平一切都有迹可寻。他于1908年出生于繁昌城南的一个杏林之家,在当地也算望族。家境虽然优裕,但幼年的葛召棠处于世事动荡而混沌的年代,国运连年衰败,大清朝廷已近崩塌瓦解。他的启蒙教育虽始自民国的新兴学堂,但科举废除后的基础教育,仍沿袭传统的一套办法施教,并无太大变化。那时白话文发展方兴未艾,然而在乡村,很多老私塾先生仍处于摸索阶段,授课半文半白,佶屈聱牙,既繁且杂,不知所云。父母见葛召棠聪慧过人,颖悟绝伦,加之家中财力尚可承担,中学时代便放他走出家门,前去沪上求学深造。葛召棠于1928年考入上海法政大学附属中学高三,次年即升入上海法政大学(后改名上海法政学院)法律系。在大学就读期间,葛召棠担任学生会秘书,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该校学生迅速成立抗日救国会,葛召棠被选为干事团成员并兼任《法政周刊·抗日特刊》总编辑。他满怀激情,撰写发刊词,以自己的宿舍作为特刊收稿处。救国会组织赴京请愿团,葛召棠担任总纠察并积极组织在沪皖籍学生投入到行动中来。
1932年,葛召棠从上海法政学院毕业,翌年获取国民政府司法行政部律师资格证书。他一度回到家乡担任《繁昌导报》主笔,也在当地中心小学从事过教育管理工作。1935年,葛召棠受聘南京女子法政讲习所讲师,兼任重辉商业专科学校法律教授,1936年秋通过司法官考试。不久后,中国全面抗战爆发。因战乱及局势动荡,葛召棠又回到安徽,在六安、霍邱等地担任司法处下派法官。地方文史资料皆有披露:葛召棠在任职审判官期间,一身正气,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深得民众尊敬,当地百姓多次向他敬献“万民伞”。
三
新中国成立后,葛召棠携家眷定居芜湖。那个时期的社会现状犹如一件破旧不堪的百孔之衣,各行各业百废待兴。当时的地方政府人才匮乏,像葛召棠这样具有完整高等教育学历的人很稀少。葛召棠很快便进入皖南人民法院民事审判庭任职,不久又被调任为皖南科学馆馆员。1953年4月,葛召棠参与安徽省博物馆筹建工作。次年5月,他主动报名参加省博物馆历史文物调查组,赶赴皖南开展文物调研征集活动。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繁昌窑遗址——中国五代至北宋时期专烧青白瓷的龙骨古窑,即葛召棠在皖南调查期间,经现场勘查与试掘发现的。葛召棠怀以极大的工作热情,积极投身于国家的文化建设事业,繁昌柯家冲、骆冲面积达百万平方米的中心窑区旧址,峨山头下、峨溪河岸的每一处沟崂都留有他的足迹,将他称之为发现、挖掘、研究繁昌窑遗址第一人,一点也不为过。大量精美的出土瓷器,证明繁昌窑早就掌握“二元配方”制瓷技术,为中国制瓷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令人惋惜的是葛召棠在53岁那年就因故病殁,家乡后人们没有忘记他,在与古窑址近在咫尺的一处幽林修竹中,专为他竖立了一座衣冠冢以作纪念。
远在家乡的80岁大哥告诉我,电影《南京照相馆》在小城上映后,繁昌许多家庭老老小小都去看。虽知电影是艺术的再创作,但由于还原的历史太逼真了,总认为电影里的那个审判执行官就是当年的葛召棠。故乡的小城离南京并不远,以现在的路况,车行不到一小时就可抵达中华门。家乡人对南京遭受血腥屠城的伤痛记忆一直存留心中。自幼我就听老人们多次提及,1938年一二月间,大批衣衫褴褛的军人和逃难民众如潮水般漫过小城,他们从马鞍山当涂及广德、宁国等多个方向涌来,再一路往青阳朝皖西南方向撤退。那是个特别寒冷而又多雪的冬天,官兵们携带的炒米和食盐都吃没了,很多男子携妻挈子沿途乞讨。有善心的地方乡绅在峨溪南门桥支起赈粥锅,把家中余粮吃得见底也在所不惜。
在我动笔写这篇文章时,家乡一位做了半辈子地方文史研究的老友与我通电话,不无感慨地说道:今年这个溽热的夏天,前往芜湖繁昌博物馆和古窑遗址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人流反而比过往更稠了,而且走进博物馆的很多都是年轻人。现在全民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参观者大都为有文化的群体。他们对历史是能读懂的,所展示的每一件实物,哪怕是一块残片,都能领会背后咀嚼不尽的故事。听完好友陈叙,我一晚上同样思绪难平,无法安定下来——所有那些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民族而默默付出过奉献过的先辈们,我们都应心存敬畏,永远记住他们。
严啸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