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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有天早晨翻《红楼梦》,看到王夫人对袭人诉肺腑,竟然有一种被“背刺”的感觉:
“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得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
妈呀,这不就是我吗:“快五十岁的人”“就他一个”。我娃生得倒不单弱,但如今的孩子学习压力大,也让人心疼。加上老人护着,即使发现苗头不对,也只能轻拿轻放,很难拿捏保护与放纵的界限。
这里说的也是我:“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我虽不至于这么声情并茂,却也苦口婆心得不行。孩子当时被触动,表示会改变。但孩子对母亲的承诺,和情人间的海誓山盟差不多,都是一时一地的心情,五分钟过后,也是“不相干”了。
忽然就对王夫人共情了,这好像不太正确。这些年,红楼人物得到立体的理解,贾政都被拨乱反正了,王夫人却不能。因为贾政也就是对宝玉凶一点,跟其他人好像是绝缘体,没怎么冒犯到读者。
而王夫人戏份就要多得多,要当家,要育儿,要应候婆婆,还伤害了最可爱的那几个人,算是书中比较坚固的反角。
但是她真的就无法被理解吗?是比赵姨娘还要恶劣的“坏人”吗?倒也不是。有些时候,她的表现当得起作者所形容的“宽仁慈厚”四个字。
当初妙玉不愿意来荣国府,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这话当真不好听,王夫人却能理解,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
抄检大观园算是王夫人的人生污点,但作者写她如秋风般无情地撵走怡红院诸人之后又回转一笔,说她看芳官等人决意要跟尼姑出家,“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给姑子礼物里有一点收买托付的意思,希望她们能够善待这几个她并不喜欢的女孩,是她的一点不忍。
她对赵姨娘生的探春委以重任,对前来打秋风的刘姥姥给予帮扶,在不涉及宝玉的婚事时,对黛玉也关爱有加,黛玉和宝玉逗嘴时娇滴滴地叫舅母给自己主持公道,而王夫人也能回应她,说“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
起码,在王夫人自己心中,她不是个坏人,她还一心想做好人。但这个想做好人的人,不觉间成了书中最大的保守势力,你甚至能感觉到作者笔端那份复杂的情绪——既有对母亲的怨恨,又暗藏几分难以言说的体谅。她的昏招迭出,有点像最近大热的短视频里,力劝孩子“喝下丝瓜汤”的老母亲,难道真的以为“丝瓜汤”能治百病?只不过见识眼界有限,实在没有别的招了而已。
王夫人的三个困境,也是当下的老母亲们置身其中的。
一是不知道如何在模板之外育儿。宝玉挨打时,王夫人提起早逝的大儿子贾珠,说:“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她固然是想唤起记忆让贾政手下留情,但贾珠也确实是他们心中理想儿子的模板。
贾珠爱学习,十四岁就做了秀才,俨然是他父亲的复刻,可惜天不假年,二十岁左右去世了。
贾宝玉和他哥哥完全不同,各种荒腔走板,贾政将年幼的他视为未来的酒色之徒未免主观,在亲妈眼里,这也活脱脱是个混世魔王。黛玉刚来荣国府时,王夫人特意叮嘱她别搭理这个有毛病的表哥,是对小亲戚真心实意的预警。
不是每个母亲都知道该如何面对家中的魔童,对于正统教育有路径依赖的王夫人,长期处于无措与无助的状态。
其次她是孤独的,她的烦忧不能跟任何人说。贾政本就对宝玉有偏见,贾母倒是喜欢宝玉,那就更要帮儿子在老人家面前立人设,他们都是资源分配者,只有她是宝玉人生的全权责任人。
跟外人就更不能说了,别看平日里那么多捧场巴结的人,没几个希望你好,甚至你的狼狈惨淡,对别人还是一种慰藉。
不管宝玉小时候怎么淘,都还在可控范围内,当宝玉日渐成长,王夫人进入第三重困境,她的小娃娃正在变成有情欲的人类,在她眼中,这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她心里一直紧绷着,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那个闷热的中午,宝玉闲着没事干,溜进王夫人房间。他看母亲睡着了,就对金钏说起疯话来:“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说:“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
金钏这话,是为了照应后文,她后来果然跳了井,不过她和宝玉应该有那么点意思。
前面有一回宝玉去见贾政,正烦着,碰到金钏。金钏一把拉住他,“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宝玉有喜欢吃胭脂的奇葩癖好,像一种异食癖。他在黛玉的梳妆台上看见一盒胭脂,就本能地要送到嘴里,被湘云一把打掉。他还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鸳鸯躲闪不迭,叫袭人赶紧来管管。
金钏和鸳鸯不同,虽然是王夫人屋里的大丫鬟,她身上倒有一种活泼泼的野性,她只觉得好玩,有趣,要拿这事儿“调戏”宝玉。处于躁动期的宝玉,对这类女孩显然没有抵抗力。
宝玉和每个女孩的相处模式都不同,对黛玉是痴爱,对袭人是依赖,对晴雯是宠溺,对俏皮到有点轻佻的金钏呢,是互相轻狎,两人说话的尺度也特别大。
比如这次,金钏还告诉宝玉一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巧宗儿”就是“好事儿”,“拿”贾环和彩云为啥会是好事呢?我们看前面宝玉摁住床上的秦钟和智能儿有多开心就明白了。
宝玉和贾环是竞争关系,当然不会吃饱了撑的去“拿”他们,金钏也不是真叫他去“拿”,只是谈论这种风流韵事本身就让人很开心。
年轻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几分挑逗,几分戏谑,彼此撩拨,说不上有多少真心,但快乐有时候就来自于那种蕴含了轻松与轻佻的“轻”。如《诗经》中那些男女相谑的篇章,似真似假、似嗔似喜,要的不是结果,而是那一刻从眼角到心意的荡漾。
房间里洋溢着快乐的空气,但他们都忽略了,屋里还有一个人,她没有快乐,只有惊怒——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快乐戛然而止,宝玉一溜烟逃跑了,金钏跪下来求饶,还是被王夫人撵了出去,最终跳井自尽。《红楼梦》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我怀疑这件事真的发生过,这一回的回目叫做“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可见作者心意难平。
但是我也得说,撵丫鬟这种事,宝玉自己也做过,他的枫露茶被他奶妈李嬷嬷喝了,他就撵走了端茶的茜雪。抄检大观园那段,惜春的丫鬟入画犯的是极小的错误,尤氏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惜春立意要撵走,说哪怕杀了卖了都行。王夫人无法预判金钏会委屈羞愤到那个地步。
她以为金钏不正经,却不知道那样调笑,是年轻人的常态。
王夫人没有年轻过,她也不能理解年轻人。作者说王夫人是“天真烂漫”之人,很多人对这句话有意见,认为作者在袒护自己的母亲。但从邢夫人送了个绣春囊给王夫人,王夫人就大动干戈查抄自己管理的大观园来看,她确实有时候很天真。
“天真烂漫”不完全是个褒义词,这世界有时候就是被“天真烂漫”者搞砸的。他们不能理解世界的复杂性,又总是按照本能做出反应,不懂迂回之道,一鼓作气将结果推向最坏的地步。
撵金钏是这样,抄检大观园也是这样。表面上看王夫人是上位者,但她的每一个行为都透出一个老母亲无力与无奈。这样说,并非是为她开脱,我们只有理解一个人,才能够破解她的行为逻辑,让自己不犯和她同样的错。
王夫人始终在用一种静止的眼光看待成长中的宝玉。她希望儿子复制成功的模板,永远活在她所设定的安全区里,拒绝承认他有情欲、有秘密、正在成为一个复杂的“人”。这种认知上的滞后,使得母爱从保护蜕变为禁锢,从关怀扭曲为控制,她以为为宝玉铺设了坦途,却不知正一路栽下荆棘。
我们或许没有她那样的杀伤力,但在日常中,难道不曾用语言、用情绪、用“为你好”的枷锁,去限制孩子的探索,否定他们的成长吗?
母爱固然伟大,但若缺乏自省与智慧,爱也会成为最温柔的暴力。理解她,是为了超越她——学会在关切与放手之间寻找平衡,在保护与尊重之间达成和解,最终让孩子成长为独立、丰盈的“人”,而非父母焦虑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