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 王江鹏
近年来,史学家柴德赓先生哲孙念东老师致力于整理祖父遗稿,在其推动下,几乎每年都有柴先生遗稿刊行,《柴德赓日记》(商务印书馆,2025)最近也已同读者见面,其恒心与毅力,让人感佩。而柴先生生平交游广泛,友朋间书札往来频繁,这些信函,为近代学术史研究提供了一份鲜活的史料。同时,这些书札多为当时文史学界第一流学人所作,对研究近代书法史也有裨益。故而,念东老师以家藏柴先生与友朋来往书札为基础,编辑成《柴德赓来往书信集》(商务印书馆,2018),以飨学林。
《书信集》书末收有两封佚名残札,第二封1950年代后期来函,笔者前已撰《〈柴德赓来往书信集〉佚名信作者考》,考为柴先生中学友人马呈祥。前年冬天,念东老师整理藏书手稿,新发现了马呈祥来函信封,可为佐证。
然而,第一封抗战后期来函,作者为谁,仍待进一步考索。兹先抄录原信如下:
青峰先生:
月前由陈先生处见到惠书,在远不遗,感激之至。衰病侵寻,未能即复,幸老友谅之。公自谓入蜀后无诗,然于夫子处读公五言长诗,殊有风格,何太谦也。弟三年来仅免为饿殍,光复后生活趣味亦不见佳。文章已萎靡,诗更无之。因信古人所谓诗穷而后工者,恐尚未至甚穷地步。若穷至无一毫从容闲适之境,则诗且无有。何工之云乎。况吾辈作诗,不过弄玩意儿,嚼文咬字而已,实则不够作诗资格。好诗当于老百姓求[后阙]
此信由于残缺,没有落款,故而编者念东老师定为佚名函,置于《书信集》之末,比较稳妥。今搜集相关文献,对此信略作考释。
欲疏通此信内容,当先考其作者及写作时间。蒙念东老师信任,以《书信集》所收诸信扫描件见贻。这些信札,书风各异,赏心悦目,翻至孙楷第先生1946年10月15日来函时,忽觉其字迹书风与《书信集》第一封佚名信尤为相近。细加比较,确为一人所书。故《书信集》第一封佚名信,可确定作者为孙楷第先生。
此信写作时间,从孙先生信中“弟三年来仅免为饿殍,光复后生活趣味亦不见佳”,可以窥知。柴先生是1944年离开沦陷区的北平,当时本拟与时任辅仁大学校长的恩师陈援庵先生偕行,因故未果,详可参俞宁先生《柴德赓先生出北平记》。孙先生信中言“弟三年来仅免为饿殍”,当是合柴先生离开之年计算,故此信当作于1946年。从“月前由陈先生处见到惠书,在远不遗,感激之至”,可知孙先生写此信时,柴先生尚未回到北平。信中云“公自谓入蜀后无诗,然于夫子处读公五言长诗”,“入蜀后”指的是柴德赓入蜀任教于当时四川江津县白沙镇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五言长诗”则指的是《丙戌正月初六,蜀中述怀,自余南来,忽已两年矣》,其云:
平生慕古人,有似有不似。
大志非敢期,偶然诵书史。
何幸符伟明,乃师李元礼。
幅巾奋袖中,谈辞如云起。
大浸稽天来,狂涛没虫螘。
中流存灵槎,隐隐若高垒。
吾亦处其间,俛画而仰视。
朝暮望云霞,蜃楼成海市。
忽学地行仙,飞渡仗一苇。
谁谓两戒阔,心远室匪迩。
河洛多风尘,迅雷未掩耳。
仓皇即行路,肠裂一车鬼。
关中何寥落,王气俱往矣。
褰裳揽终南,秦风声变徵。
雨从秦岭过,天险未可恃。
森森子房祠,悠悠想纳履。
排空入剑门,方叹设施美。
峨嵋天半好,望之色然喜。
不意蜀道难,绝尘还如砥。
流转来江津,笑傲空山里。
高下尽梯田,随处供耒耜。
天与生民资,茶糖兼鱼米。
豆麦无暑寒,大时有齐理。
人物亦俊秀,谋国同一轨。
陡闻天地旋,文明从兹始。
感昔泪纵横,天步易泰否。
相约入峡人,各各归乡里。
吾亦返初服,读书重为己。
风云几变幻,兵戈仍未已。
吾怀郁不欢,安忍复见此。
春风满绿芜,会看甲兵洗。
何当雪山融,浩荡乘江水。
丙戌年正月初六即1946年2月7日,柴先生云“自余南来,忽已两年矣”,是因为此诗作于1946年初,故计1944和1945两年而言。据此,可知此信写作的时间上限是1946年2月7日。而据念东老师《柴德赓年谱》(商务印书馆,2024):“8月1日,辅仁大学陈垣校长发聘书,聘为史学系教授,同年升教授的有张鸿翔、余逊。……八月下半月,随大学补习班送二十九名学生乘船到天津,由陆路至北平。”故而,孙先生这封信,可以初步推定写于1946年2月到8月间。
《书信集》中收有1946年5月28日周祖谟来函,有云“援庵先生自得兄五月五日一札后,未得来书,顷持大札呈阅,惊喜过望。惟盼早日来此,日内恐不再修书矣。兄之北来,无人不嘱望已久”。信末又附记云“孙公北大已聘为‘教授’,夙愿得逞。自是佳音。且有信嘱弟代呈,今即随函附寄”,“孙公”整理者注“指孙楷第”,甚是。由周祖谟此函,可知当年5月5日柴德赓致信老师陈援庵先生,收到信后陈先生大喜。且柴先生信中,除了向老师请益问好,当也询问了辅仁旧友的近况,其中应该就有周祖谟。故陈先生第一时间持信与周祖谟分享。而柴先生致孙楷第信,应是一同寄给了陈先生。故而孙楷第函中开篇云“月前由陈先生处见到惠书,在远不遗,感激之至”。而周祖谟信中“(孙公)且有信嘱弟代呈,今即随函附寄”,随函附寄的就是《书信集》中第一封佚名函。据周祖谟来函,不仅可以为《书信集》第一封佚名信作者为孙楷第提供一旁证,而且还可以将孙楷第此信写作时间缩小到1946年5月5日到28日之间。
柴德赓1929年考入北平师范大学史学系,当时孙楷第正在北平师大国文系任助教,两人之初识,当在这一时期。后柴先生于1936年任教辅仁大学史学系,孙先生也在1942年夏执教辅仁,这一时期,二人往来颇密。这从孙先生1946年10月15日来函提到柴先生抗战期间南下前曾向其借阅过“商务印本嘉靖本《三国志传》二函”即可看出。
孙先生回信中称“衰病侵寻,未能即复,幸老友谅之”,也并非托辞。孙先生这一时期,身体长期抱恙,以至于两年后,北大中文系学生还发起了为他捐款养病的活动,但孙先生婉言谢绝(见于飞《孙楷第先生年谱简编》)。
抗战后期和光复初期,北平物价腾涌,学人身处其中,生活倍感艰辛。这在《书信集》中所收余嘉锡、余逊、周祖谟等人信中,均有提及。故而,孙楷第先生在信中感慨道:“弟三年来仅免为饿殍,光复后生活趣味亦不见佳。”并向老友进一步倾诉心曲,“文章已萎靡,诗更无之。因信古人所谓诗穷而后工者,恐尚未至甚穷地步。若穷至无一毫从容闲适之境,则诗且无有。何工之云乎。况吾辈作诗,不过弄玩意儿,嚼文咬字而已,实则不够作诗资格。好诗当于老百姓求……”。可惜这封劫后幸存的函札,只保存了一页,至“好诗当于老百姓求”,戛然而止。
1969年孙楷第先生下放“五七干校”,离京前,藏书、手稿、笔记等送给了中国书店。于飞先生撰《孙楷第先生年谱简编》,可供取资的材料实属有限。《柴德赓来往书信集》中收录的孙先生来函,为我们提供了抗战后期和光复后,孙先生的生活、任教、交游等史料,便显得弥足珍贵。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