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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
“人间有味是清欢”,清欢以淡为特色,淡所含的细水长流的隽永,和重口味短暂的痛快成了对照。然而,由于淡欠缺强烈的刺激,且太平稳,易生无聊。且看我们过惯的日子,它被普通人目为美好,正因井然有序,今天复制昨天,今年因循去年。欲跳出教人感到无聊的循环,外出旅游、访问故旧固然被普遍采用,更便捷的则是有所嗜,成为全心投入某种事体的痴人。我在亚特兰大拉尼尔湖畔造访退休的电脑工程师,在堆满钓具的房间,读到贴在墙壁上的手书警句:“什么叫‘活计’?不会钓鱼的人干的就是。”
外行人会发问:兴致勃勃的钓徒,手拿的总是钓竿,面对的永远是水面,一年年下来,难道不腻?远看一眼就发议论的人物,之所以遭深得三昧的铁粉嘲笑,是因为犯了共同的错误——不细。“晚节渐于诗律细”是老杜的作诗心得。何止于诗?钓徒和日日彼此过招的鱼之间,只要细加探究,就晓得学问无穷无尽。光说咬钩,据说鲈鱼会在同一天同一地点咬钩不止一次。大多数渔民则认为,鱼类被钓后,要经过相当长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活动。回味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命题,现代的专家经实验得出结论:鱼类能够感觉疼痛和愉悦。可见,即使是只着眼于消闲的钓徒,和鱼的互动也日新月异,从而获得新鲜感。
再看口腹之欲。孔夫子说“脍不厌细”。我们每天必吃的饭,含着博大精深的学问。郭德纲在相声中谈吃烤鸭。每一只要片成108片,每片薄厚均匀,连皮带肉。三种吃法:一是用薄饼卷,每张饼卷5片鸭肉,搭配山东章丘大葱,夏季配黄瓜条。甜面酱需涂抹均匀,卷成圆柱状。二是用空心烧饼夹,烧饼选马蹄形,鸭肉蘸传统黄酱晒制的酱油和蒜泥。三是用生菜卷,新鲜生菜叶包裹鸭肉,佐以黄芥末。还有细微的穷讲究,如只用葱白,须斜切为“眉毛葱”,不然会导致“味道乾坤颠倒”。
从千篇一律中挖掘新意,从平庸刻板中找到趣味,以上所列的是技术,指的是笨功夫。然而,有的人所得甚丰,有的人仅及皮毛。张岱笔下的天才品茶家闵老子,自称泡茶的水来自“惠泉”。张岱不信,说惠泉距此地千里之遥,运来这里,水质不可能不受损。闵老子说:“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张岱连连称奇。闵老子和张岱超乎常人的是悟性。这禀赋,是由天资和经验联手打造的。
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后,跑到五台山削发为僧,当了和尚要茹素,可他“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哪受得了总啖青菜萝卜,于是抱怨“口中淡出鸟来”。此句夸张地表述了饮食清淡单调带来的烦恼,今人为了好玩,也爱借用这一句。但化入这样的诗句中“天空极简/蓝到不行//生命寂寥/淡出鸟来”,又立即化粗俗为轻灵。诗人从无边的蓝中思考宇宙的奥秘,沉浸于生命的“寂寥”,蓦然出现石破天惊的画面。
咏叹的刹那,一只知更鸟仿佛知道一个无聊的中国老人在码字,从连排屋宇上方的蓝色上划过,如此流丽,如此突兀,教我失声惊叹,手中的鼠标落地。
今天,淡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