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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孙彦扬
每日清晨醒来就拿起手机刷刷社媒,输入文字时依赖自动纠错功能,观看短视频时“无限滑动”的动作,闲时找AI聊聊天——这些因技术发展而“无需思考”的行为,是否已成为你的日常?这是“技术无意识”的一种体现,人和技术很难分离,正如哥伦比亚大学终身人文讲席教授刘禾所言:“人已经不是一个脱离机器而存在的主体,如果要定义人的话,必须要有个加号。”
在人机边界似乎日渐消融的当下,文学见证着这种“突变”,经受着挑战,亦帮助人们稳住自身的意义。日前在上海图书馆举行的《数字时代和人的未来》分享会上,学者们的观点交锋迷住了数十万网友。若把庞大的文学世界压缩成两本书籍,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格非最推荐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或《芬尼根的守灵夜》——“前者是写实主义高峰,后者则表明小说中涉及到的最核心的东西,是个体的生存体验与多变感知,这是AI不能取代的。”
当对语言有精细要求的读者逐渐减少
人工智能无疑对文学写作带来多重挑战,写作变得容易,而读者在日趋变少。一方面,一般性的写作极易被人工智能取代,格非认为:“今天人们可以在媒体信息中找到很多素材,写作在某种意义上反而变得很容易,你完全可以把自己变成一个专家,去描述你原来不熟悉的一种社会生活。但它同时也造成一个问题:AI也能做,而且会比一般作家做得好。”另外一种挑战是,对语言有精细要求的读者在逐渐减少,因此那些追求精深、个性化的创作也会非常困难。“我们的作品可能会只被很少的人阅读,但这也没什么不好。我知道有年轻写作者写了很多不发表的作品,就是给朋友们看一看,这种写作在将来会变得非常普遍。”
但写作绝对有意义,这没什么好商量的,格非笃定地说。“万一有一天机器写得比我好,我也不会放弃写作,因为写作是我的权利,它给我带来巨大的快乐。”在格非看来,人工智能为文学写作带来种种挑战,但这与文学写作的内在激情并不冲突。“写作不是比赛,而是你每天把自己从焦虑、无聊中拯救出来的重要权利。文学还是应该凭着自己内心,重新调整我们跟时代的关系,从中确定我们的语言策略,否则写作没有意义。”
刘禾在其新著《弗洛伊德机器人:数字时代的哲学批判》中提到,曾有很多科学家非常迷恋作家乔伊斯,文学亦在数字世界中富含张力。刘禾认为:“文学并非技术的语料库,而是先于数字技术的基础。比方说,俄国数学家马尔可夫很早期的数学模型,是来自对普希金的诗歌《奥涅金》的元音、辅音的计算;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这本几乎不可读的小说中做数学实验,这也是为什么最早做信息论的克劳德·香农把这本书拿来计算‘熵’等概念,建立他的通信理论。”
文学创作当中最核心、最无法被技术替代的价值究竟是什么?格非认为,这涉及到“无意识”,我们将个体的生活体验存入记忆中,而写作中最迷人的部分就是“记忆的无意识”。“文学中有一个巨大的无意识的空间,这个空间是无法完全按照基本语义来呈现的。文学一部分受理性控制,有更多的部分如创造性的智慧是被黑暗所笼罩的,需要通过写作把它召唤出来,然后获得真正意义上书写的自由。”
如果要重新定义人,必须要有个加号
当下的人工智能具有某些特殊能力,增强虚拟,也强化了现实。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汪晖看到,“一是创造虚拟现实,而这种虚拟一定程度上已经是现实,很多年轻人很大一部分生活是在虚拟世界中,边界不是那么清晰的;二是人工智能会强化某些现实”。这也说明,现实世界和镜像生活之间的关系变得模糊。
“你看到过吗?在咖啡店,一对情侣坐在一起喝咖啡,两人都分别冲着自己的手机看。”这种图景可以说极为常见,让刘禾焦虑的是,人机关系如此密切,人的主体性如何安置?“人已经不是一个脱离机器而存在的主体,如果要重新定义人,必须要有个加号。”
对文学而言,无论是写作者、读者还是内外世界,都需要处理当下这个人工智能崛起的时代,究其根本,“人机”关系是非常重要的话题。例如手机成为人们日常生活非常忠实的伴侣,其置入的人工智能不断模仿人,人也在反向模仿机器……汪晖提及,“人和机器不单是并存,隐隐约约感到边界的动摇”。人机越来越难以区分,自然人的概念摇摇欲坠,长久以来人类区别于万物的“人类例外论”这一传统伦理,也在受到挑战。
刘禾发现,当手机突然丢失,人们通常会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部分,因很多记忆存储在手机中,此时人和手机的界限已然不分明了。而面对这种人机交互的现象,有乐观主义的观点认为,人体内植入芯片,便可延展记忆,以至人类“不朽”;而刘禾《弗洛伊德机器人》一书提出另一哲学批判,人类甚至有可能逐渐变成一种“服饰人偶”。
新技术追问着古老的问题
当世界的真实性越来越被数字幻象所左右,人类还有独属于人类的未来吗?在AI近乎逼问的情境下,或许文学对这一问题有了解答与回响。刘禾说:“我们应该借此思考,写作是什么?艺术是什么?每一次新的技术出现都必须重新提这些古老的问题。如果我们能拿出像样的答案,那就意味着我们明白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时代。”
小说家笔下的虚构世界,亦能为人们理解现实提供一些独特价值。格非认为,人类社会发展中的技术“突变”阶段十分重要,重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其中有技术突变而带来的社会变革;乔伊斯从《都柏林人》写实主义转向意识流写作,也是因为技术的发展变化。他坦言,科学技术不断发生突变,如果创作者不寻求变化,还用那种四平八稳的老调来描述现实,不觉得可笑吗?
“如果当代写作还要继续,就需要去寻找‘奇点’,然后使得创作跟系统的关系能够变得更加有意义。”格非借用德勒兹的“奇点”理论,讨论当下技术突变背景下,文学需要捕捉到能突破系统规训、揭示系统本质的关键点,正如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的“奇点”是“自动奔赴一个地方去毁灭”,唯有如此才能使作品获得超越时代的哲学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