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迁

　　近200年前，法国著名的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洛瓦绘制了一幅名作——《自由引导人民》。画中自由女神高举象征法兰西共和制的三色旗，跨过倒下的勇士，引领着人民向前冲。这幅画是德拉克洛瓦为了永久纪念七月革命而作，毫无疑问是一幅主题性绘画。它第一次展出便引起轰动，此后又因体现了革命不可阻挡的气势，极具煽动性而被“雪藏”，可见一幅画的力量多么强大。

　　纪念、讴歌、鼓舞人心、引发共鸣，是主题性创作的意义所在，因此其在艺术创作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主题性创作实际上在西方绘画中开始得很早。很多教堂中的壁画、宫廷中的壁画和一些架上绘画，都是主题性的，是彼时艺术家所处国家和时代下人们尊崇的历史画。而近代以来的中国，救亡图存和民族复兴的诉求和绘画创作的目的紧密相连，主题性绘画也得到长足发展。今天，我们谈起陈逸飞、魏景山合作的《占领总统府》或是罗中立的《父亲》，依然惊叹其艺术的表现力，观看时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

　　事实上，从早期的军事、政治、历史题材，发展到如今更多关注文化、社会发展等，主题性绘画的选题更为宽泛，画起来也更容易了，找到一个合适的题材，如人民子弟兵、乡村振兴、航空航天、城市建设、少数民族、美好生活，再进行细致描摹，便可以完成一幅主题性绘画。但不知怎地，很多画看得却让人觉得越来越乏味。如何赢得观众，是今天主题性绘画绕不开也必须思考的问题。

　　一些主题性绘画之所以不吸引人，最大的原因是画面缺乏情感。倒不是说画家在创作时没有情感的生成，毕竟情感是创作的源头。问题在于，一方面，画家对作品的感触之深是否足够支撑其创作，使作品情感饱满乃至溢出画面，传递给观众；另一方面，画家将情感转化为艺术语言的能力是否达到一定的水平，使情感通过合适的视觉形式，让观众感同身受。

　　主题性绘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普通的创作更需要讲求创作者感情的投入。自己都没被感动，拿什么感动别人？翻看数十年前的全国美展作品，个别作品或许在技法上有些许生涩，形体不那么准确，但感情极为真挚，用这样的质朴也足以打动观众，更不用说技法上也具备高度的作品了。这些感情来自生活的体验，足够的参与，以及充分走近和深入研究所描绘的对象。

　　德拉克洛瓦目睹起义悲壮激烈的景象，义愤填膺，用满腔的激情构筑起《自由引导人民》这幅叙事宏大的主题性绘画。透纳受赞助人福克斯的影响，参与到反对奴隶贸易的事业中，并将对贩奴贸易的厌恶淋漓尽致地抒写在《奴隶船》那波浪滔天、吞噬生命的大海里。罗中立吸引着观众在满脸皱纹间走入“父亲”的内心，作品冲击力之大，让人直泛鸡皮疙瘩——父亲的形象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代表的意象。最近海派艺术馆展出的袁武描绘黑土地的作品中，我们也同样感受到他对故乡最深沉的感情。区别于传统现实主义自上而下的观察，袁武以平民参与者视角，刻画出老农饱含沧桑、疲惫的眼神，传递出中国农民坚韧、敦厚、任重的精神性，勾起观者和老农一样悲天悯人的情绪。这种深入而精准的刻画，源自他的生活经验和对表现对象的钻研。去年，上海油画雕塑院呈现的山东画家于来那些描绘黄土地的作品，同样体现出他对那片土地最热烈的爱。从2009年开始的15年时间里，于来一次又一次踏上那片黄土高坡，一共去了60多趟，有时在那里一待就是半年。他从心底里热爱那片土地，热爱那里的人民和文化，其创作同样极具感染力。

　　然而在一些主题性绘画中，画家为创作而艺术，并没有把自己放进去，而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按下快门的记录者，而非真正走入要表现的对象，去爱，去感慨，去崇敬。这样的创作没有饱满的情感，特别是激情，画面便趋于理性，甚至僵硬且流于表面，也不能让观众深入作品。走到表现对象的深处或是融入表现对象里去体会，才能产生更真挚的感情。感情，不光是创作的源头，也是创作的驱动力，更是作品打动人的关键因素。

　　主题性绘画同样考验画家将感情转化为视觉语言的能力。近年来，主题性绘画程式化、概念化的倾向较为普遍。比如表现美好生活，多是无忧无虑的人们在公共场地唱歌跳舞；表现城市发展，多聚焦高楼大厦或建筑工人和工地；表现家庭融洽，集中在几代同堂、其乐融融的画面；用少数民族表现民族团结，用高铁火箭表现科技进步，用人民子弟兵表现国力强盛……有的画家生怕观众不知道所要表达的主题，还会在画面显要位置进行文字描绘，直白告知观众表达的主旨。好比在电影艺术中使用画外音解释画面，而非视听语言来表达内涵，这是一种外行的表现。经典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红衣小女孩所代表的意象让人印象深刻，大为震撼，强烈感受到战争的残酷。这种在表现手法上极为高明的做法，体现了导演对视听语言的掌控能力。还有的主题性绘画过于忠于“照片现实”，均以写实为主，看来看去都差不多。这种过于工整的处理，进一步增加了观众对于作品的疏离感。如果说优秀的主题性绘画能让观众走进画面，得到沉浸式感受，那么有一些作品便好像竖起一堵剧院舞台和坐席之间无形的墙，隔阂着画面和观众。

　　主题性绘画主题固然重要，但也要兼顾“为艺术而艺术”，有适当的变形、观念的更新、个人的风格和高于生活的艺术处理。德拉克洛瓦将澎湃的激情注入稳定又蕴含动势的三角形构图，浪漫主义的气质融化于华丽的色彩，个体的想象放飞在宏伟雄壮的场面里，成就了《自由引导人民》这幅旷世名作。再如袁武的作品，没有平铺直叙，对于描绘对象有虚和实、具体和概括的把握。他笔下的东北庄稼人和耕牛，变形随意松弛，几根线条，几块墨色，组合穿插，精准刻画出表现对象的特点和精气神。一些作品将人物或局部特写前置在大场景中，既有大景别的叙事容量，又能产生视觉引导，符合现代人视觉感知和视觉经验的变化。

　　要创作出优秀的主题性绘画，既难也易，关键是创作者要用好、发挥好情感，情感充沛与否，决定着作品的感染力，也决定着创作者能否真正走入要表现的对象，从而找到合适的视觉表现手法。

　　(作者为上海大学影视美术系副系主任、副教授，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