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鑫

　　在中国艺术史中，师生相传是非常重要的艺术传习模式。老师口传心授，将自己研习书画的心得倾囊相授。弟子耳濡目染，在老师的指点下积累知识、提高绘画技能。可以说，老师的培养在一位艺术家成长成才的道路上起到了巨大作用。艺术家们把对老师的感恩藏在心里，有时也会通过各种方式表达心中的情感。有的会在传记中回忆老师对自己的指导，有的会通过各种实际行动表达心中的感念。

　　有一种表达感谢的方式颇具艺术风雅，那就是亲自创作作品送给老师，尤其是在为老师祝寿时。这样既可以通过自己精湛的画艺展现老师培养的成果，又表达了自己最衷心的感激。见画如见人，每当老师看到学生赠予自己的画作，想必都会在嘴角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在所有学生赠予老师的作品中，沈周创作的《庐山高图》可谓最为著名，这幅画是中国艺术史中的名画，表达了沈周对恩师陈宽的深厚情谊，也标志着沈周个人艺术风格的重要转变。

　　以庐山入画的三重深意

　　沈周是明代的著名画家，字启南，号石田，晚号白石翁，江苏苏州人。他自幼接受艺术的熏陶，其父沈恒、伯父沈贞都擅长书画，家庭的熏陶和个人的聪慧使沈周早早地显露出在艺术上的才华。他秉承家学，出入宋元各家，发展了文人水墨写意山水、花鸟画的表现技法，名重一时，是“吴门画派”的开派宗师。

　　明成化三年的端午节，吴中名士齐聚陈仪家中，为其父陈宽庆祝70岁寿辰。在众多精美的贺礼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长度近两米、横宽近一米的巨幅山水画作，这就是沈周为其老师陈宽祝寿所精心绘制的《庐山高图》。它不仅是沈周个人艺术生涯中的里程碑，也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艺术史意义。

　　《庐山高图》是画家沈周的代表作，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沈周在画面中题百字，恭贺老师陈宽（醒庵）七十大寿。陈宽曾以“庐山陈汝言”自称，沈周要以庐山来比喻老师如庐山般崇高的品德和博大的胸襟。画面中群山连绵，气势雄浑，呈现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境界。另外，陈宽的祖籍为庐山。所以沈周画庐山祝寿便有了多重含义：一为纪念老师的故乡；二则以高山祝福老师高寿，有寿比山高之意；三则以庐山象征老师渊博的学识、高尚的品格。

　　从艺术风格上看，这幅画深得王蒙笔意，又具有董巨（董源和巨然）的风神，在吸收前人的基础上，沈周又加入了自己独特的理解，这幅作品是他形成个人艺术风貌时的重要代表作品。沈周一生中从未去过庐山，《庐山高图》是他根据自己对于庐山的想象以及多年来的山水画创作经验而画出的庐山，在艺术上达到了高妙绝伦的境界。作品在沈周个人的艺术风格形成上也有特殊的地位。沈周早年的画风比较细腻，被称为“细沈”，而成熟后的画风更加写意一些，用笔相对早年更显豪放概括，被称为“粗沈”，这幅画作就是沈周由“细沈”向“粗沈”风格转变的代表作，是沈周中期绘画风格的典型代表。

　　繁密景物与新颖构图

　　《庐山高图》画面内容层次丰富，树木繁茂、水流潺潺、群山连绵、云雾升腾，根据图中物象的前后关系，大致可以分为近景、中景和远景。

　　画面近景处，山石环绕深谷，水流汇聚成潭。奔腾的水流愈发开阔，流出画面，带给观众无尽的联想。近处水畔石上，一位文人面对瀑布伫立，双手作揖，似在赞叹高山。文人后方，几棵松树葱郁秀美，紫藤缠绕苍松盘旋而上。松树代表万古长青，是品质高洁、不畏严寒以及长寿的象征。

　　中景部分山峰层层叠叠，山石肌理丰富，两侧山峰环抱，中部山峰显示出挺拔向上的动势。中部左侧的山谷间有一挂清溪山瀑从崖壁中飞溅而出，像一把利剑悬挂于山石之间。水流顺势而下，汇聚于峡谷潭水中。水口碎石堆积，地形起伏，跌宕的流水敲打山石，奏响山水天籁。中景的上半部分，山势陡峭，游人无法攀登。山上草木葱茏，山顶山腰皆被植物覆盖。

　　画面的远景为山峦起伏的景色，其中主峰盘踞于山峰之巅，在层峦叠嶂中尽显肃穆之气，这或许也象征着陈宽的才学积淀深厚，高不可攀，受人敬重。主峰两侧山峦环绕，似乎象征着陈宽品行高洁，吸引许多门生聚集在他身边。

　　画面右上方五老峰造型奇特，山石突兀，直入云霄。山峰下方云雾缭绕，云团紧凑汇聚成云海，尽显山峰之高。在画面右上角的空白处，沈周自题《庐山高》长诗。诗中文字想象奇特，作者形象生动地描绘了庐山地势高耸、地形变幻莫测的特点。他想象庐山云雾缭绕、山林深邃、草木葱茏，并通过对山中瀑布声音的刻画，来突出环境的幽深和山势的高远。同时，还以庐山之高伟雄壮来比拟老师的德行和人品，在结尾处表达了自己对老师的景仰之情。

　　从构图上看，全画的山峰主脉形成“S”形，画面由下而上、由近及远，紧密相连，一气呵成。画中的用笔遒劲厚重，具有质感。画家表现山峦时用“牛毛皴”，用笔繁杂细腻，描绘远处的屋宇和树木时则用笔疏朗概括，形成远近、虚实、松紧上的对比。山石林木的笔法模仿王蒙笔意，下笔稳健，笔触细腻，具有强烈的节奏感和力量感。

　　本幅画作的笔墨极其丰富，由淡到重的墨色变化让全画生动传神而颇具看点。在设色上，以赭石、灰色为主，用色淡雅庄重，山石树木在细节处都刻画得非常精彩，在植物处辅以花青、藤黄、朱砂等色彩，使得全画在赭灰的主基调下增添了色彩变化、丰富了冷暖对比。画家用比较干淡的笔触来表现水纹，用笔较少，却精准地把握住了水流的走势，将飞湍急流、细碎水波和平缓水面区分得十分到位。画家对云烟的处理也非常灵动，用淡墨塑造出云朵的形状，云朵形态似团，流动升腾，疏密聚散随着山峦的起伏而变化，非常生动。

　　感念师恩的“量身定制”

　　可以看出，这幅画绝对是沈周的用心之作，其中蕴含着他对老师陈宽的无限景仰。

　　《明史》中记载了沈周的生平，文中有“邑人陈孟贤者，陈五经继之子也。周少从之游，得其指授”。同县的陈孟贤，是陈五经（陈继）的儿子。沈周年少时跟随他学习，得到了他的指点。陈孟贤就是陈宽。陈宽，字孟贤，号醒庵，祖籍庐山南康府人，其曾祖天倪先生陈征迁居江苏长洲。陈宽的父亲是陈继，祖父是陈汝言，陈汝言是吴门画派的先导者，号秋水，擅长画山水、人物，师法赵孟頫、董源、巨然。所以，沈周既有家学的传承，也传承了陈宽这一艺术脉络。陈宽很注重读书人的气节和人品，在生活中也是风雅尚古。沈周跟随陈宽学习，不仅在学问上受益匪浅，在人生观上也深受其影响，形成自己淡泊明志，雅好诗文的性格。

　　沈周七岁时拜陈宽为师，陈宽能担任沈周的老师也有其渊源。陈宽的父亲陈继曾经当过沈周父亲沈恒、伯父沈贞的老师。沈周一家，从沈周的曾祖父沈良琛开始，到后来的祖父沈澄、伯父沈贞和父亲沈恒都是有名的书画家，他们都很推重王蒙的画风。而陈宽的祖父陈汝言和王蒙关系密切，自然陈家在艺术风格上也欣赏王蒙的画风。所以这也不难解释为何沈周给老师陈宽的祝寿画作选择了以王蒙的画风来加以表现。这幅画作继承了王蒙笔墨繁密、浑厚华滋的画风，其实也暗示了陈家和王蒙之间的深厚情谊，同时也是对元代文人画传统的致敬。或许在热闹的祝寿场景中，很少有宾客能明白沈周这幅画的深意，但陈宽一定明白这是一件煞费苦心的量身定制之作。

　　对于沈周个人而言，这幅画也意义非凡。在这幅画中，沈周在笔墨、构图、物象描摹等方面熟练地运用王蒙的传统，并探索出具有个人特色的笔墨，从此之后持续进行艺术转型，使其绘画作品不断达到新的艺术高度，最终成为继杜琼之后吴门画派的领军人物。

　　《庐山高图》是沈周为老师陈宽精心创作的祝寿之作，凝聚着自己对老师的深厚情感，表达了对老师的无限感激。欣赏此画作，我们不仅在沈周所精心绘就的山水世界中流连忘返，也会被沈周对自己老师的感恩所深深打动。

　　（作者为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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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统赠礼画中的师生情

　　许多艺术家都曾精心创作作品送给老师，表达内心的感恩。

　　明代画家文徵明曾临摹元代画家黄公望的作品，送给老师沈周，表达对老师的感激。清初“四王”之一的王翚曾将精心临摹的古人册页赠予老师王时敏，体现了对古人技法的推重，也表达了对师门正统画学的继承。齐白石早年学画于胡沁园，成名之后他多次作画感念师恩。1896年，齐白石创作《沁园夫子五十岁小像》，赠予恩师，为老师祝贺五十大寿。同年，他又创作了《三公百寿图》，表达对恩师五十大寿的庆祝和对健康长寿的美好祝愿。1914年胡沁园离世，享年67岁。齐白石闻讯心中满是悲伤，他根据恩师的喜好精心创作了二十余幅画作，亲自装裱后放入纸箱，在恩师灵前一一焚化，寄托哀思。

　　画家杨之光是徐悲鸿的学生，徐悲鸿在引导杨之光的艺术生涯方向上起到了重要作用。杨之光在徐悲鸿110周年诞辰时创作完成了国画作品《恩师徐悲鸿》，在题跋中深情回忆了在自己初学绘画时徐悲鸿的重要引导。只是这幅致敬老师的作品再也没有机会被徐悲鸿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