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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的作品为何至今仍能叩击读者的心灵?当“荒诞”成为时代生活的注脚之一,他的文字似乎越发清晰地映射出现代人的生存境域。
著名翻译家余中先从《局外人》和《鼠疫》出发,给出了他的解读——加缪之所以持续引发深刻共鸣,不仅在于他从不回避现实的荒诞,更在于他始终相信:一旦认识到了荒诞,并反抗了,也就把握了人生的价值,能够取得自由并感受到幸福。
解放日报记者 肖雅文
加缪是个“局外人”
读书周刊:您最早接触加缪的作品是在什么时候?
余中先(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教授):从1977年考上大学开始,我接触到大量的外国文艺作品。此前,大学里更多介绍的是19世纪以前的文学流派,比如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我们更熟悉的也是巴尔扎克、雨果这样的作家。其实,加缪就是在那时被介绍了过来。
毫无疑问,加缪是20世纪法语文学中的“大明星”,但他又是大众化的,他的语言非常简单,很多片段小学生也能读懂,比如《局外人》的第一句话:“今天妈妈死了,我不知道,也许是昨天呢。”因此,作为学法语的学生,我也算很早就接触了。
读书周刊:当时阅读加缪的心境如何,他的文字给您带来了怎样的体验?
余中先:《局外人》说是好读,但是理解起来其实有点困难。尤其是当我们把他的作品跟哲学思潮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对“荒诞”的理解是后来慢慢地阅读加缪的其他作品,包括了解他的生平,了解他创作时的背景之后才开始体会到的。
比如,结合加缪写作的背景来看,《局外人》据说是写于1940年5月间,此时正是德国入侵巴黎的前夕。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人类的许多行为很难用常识去理解。
再结合加缪本人的身世来看,他也可以算一个“局外人”。作为法国人,他出生在阿尔及利亚的贫民区,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自己选择了左翼斗争道路,后来又与萨特分道扬镳,因此他写《局外人》好像是当所有人都在整齐划一地做同一个动作时,他选择另外一种表态,选择忠诚于真实的自我,选择一种非主流的行动。
后来,我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读到加缪的其他作品,包括戏剧、政论等,开始把他当作一个跟萨特几乎平齐的存在主义作家。加缪笔下的人物,很多都是“存在主义式”的,但我后来又发现加缪并不愿被打上存在主义的标签,因为在面对相似的人类处境时,他与萨特等存在主义者所选择的是很不同的道路,他更倾向于一种基于人类群体的、人道主义的、团结式的反抗。
读书周刊:《局外人》和《鼠疫》这两本小说可以看作理解加缪两个不同阶段的切入点?
余中先:法国研究加缪的学者一般把加缪的思想归纳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认识到世界荒诞,体现的是人们面对世界的态度,代表作品应该就是《局外人》;第二个阶段是需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人们该如何行动,能否自觉地团结起来,共同面对生存的敌人,选择抵抗的方式,代表作则是《鼠疫》。可以说,从荒诞到反抗也是我自己阅读加缪的过程。
读书周刊:您提到“抉择”,面对荒诞的世界,加缪选择的反抗方式是怎样的?
余中先:在加缪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很多西西弗式的人物,他们在意识到努力的徒劳却不放弃这种努力的时候,使自己变成了高于惩罚他的神。他们像西西弗一样,用自己的方式认识了自己的命运,并在反抗和斗争中体现了自己的高贵,在没有主人的世界中赢得了人类可达到的唯一的幸福。
不过,人生的意义,不仅在于认识荒诞,而且还在于选择反抗的道路。《鼠疫》中的主人公里厄医生就是个例子,加缪通过这个人物一方面承认了人们生存境遇之荒诞,但另一方面也在大声疾呼,在对抗生存之敌时,人们需要团结起来,不要无动于衷,而是要积极行动,自己拯救自己。
直截了当地揭示真相
读书周刊:荒诞是20世纪西方现代文学的重要主题,与荒诞派作家相比,加缪有什么不同?
余中先:荒诞派作家一般使用荒诞的表现形式,像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奈斯库的《犀牛》《椅子》等,都属于用很无理、很抽象的戏剧形式表现世界的荒诞。而加缪和萨特等作家则以写实的手段来体现荒诞。不论是加缪的《局外人》还是萨特的《苍蝇》,故事都建立在现实世界的背景中,用严谨的逻辑理性来表达荒诞性,如此一来,对人类处境的荒诞表达似乎更显深刻。
读书周刊:从翻译的视角阅读加缪,您是否捕捉到一些容易被普通读者忽略,却蕴含深意的细节?
余中先:两部作品阅读得细了以后会发现很巧妙的地方,譬如这两部作品的第一句话是特别有意思的。
《局外人》的第一句话“今天妈妈死了”,语言非常简单。但是小说中有一段主人公收到电报的情节,是主人公母亲所在的养老院通知他母亲去世了。如果让我来译电报的文字应该是:“令堂仙逝,明日葬礼,节哀顺变。”因为发报要考虑怎么省字,而且发电报的是一个机构,这是很明显的“局内人”的语言模式,大家需要非常符合社会对一个“体面人”的要求。于是乎,同“今天妈妈死了,我不知道,也许是昨天呢”这个“局外人”相比,一下子就从细节上抓住了人物的特质。
《鼠疫》的第一句话则是:“故事发生在一九四某年”,一九四后面就没了,作者为什么要在一开头就特意模糊掉事件呢?那就是说这事可能发生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并不一定发生在阿尔及利亚的某个城市,古今中外都有可能,人类的命运是普遍的。
读书周刊:在加缪的这两部作品中,还有哪些细节让您印象深刻?
余中先:一个场景是鼠疫基本上已经得到控制后,医生跟他的朋友塔鲁拿着通行证到城外海堤边的海里去游泳——“里厄用手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岩石,一种奇异的幸福感充满了他的周身”。
还有《鼠疫》的最后一段,普天同庆的时候里厄医生已经想到下一次瘟疫还会来,他知道,坏的东西总是这样,包括自然灾害、战争等会一再卷土重来。毕竟,这个世界本身是极不确定的,很多情况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然人最后都会死掉,地球还在继续转动,这是唯一的一种东西。但是人毕竟能意识到我会死掉,我会失败,这就是人伟大的地方,加缪的表达有他的深度,这个深度就是他的思想。
读书周刊:在加缪的小说中,除了主人公之外,还有哪些人物比较独特?
余中先:《鼠疫》里头有一个小人物叫格朗,小说中反复出现了他花时间修改自己的作品的过程,其中一个句子一共修改了5次,到最后他把形容词都去掉了。格朗写得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平实。
对照加缪来看,他的写作风格也尽量走向简单,让更多的读者能接受,可能他实际上是想过很多东西的,但是表达的时候删掉了。这似乎不仅是作者对自己文风追求的映射,也可以看作作者试图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向读者揭示真相。
回归到“爱的神话”
读书周刊:时至今日,加缪的作品依旧在读者中热度不减。他为什么能持续吸引不同年龄层的读者?
余中先:我们知道,存在主义是一种哲学思潮,对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简单而言,存在主义探讨了现代人的处境问题,即对人的存在本身所产生的强烈的恐惧感,面对巨大的无序的宇宙,人似乎是被莫名其妙“抛入”的,如此这般,人的存在本身意义何在?
现代人的很多生活细节和情绪,如千篇一律的工作生活日常、虚拟社交下的孤独感等,我们都能在加缪的小说中看到不少叙述或细节与之呼应。它们让读者们意识到,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西西弗,大部分日子都是同样节奏的周而复始,但一旦我们从这种厌倦中“惊醒”,提出“为什么”,那么机械、麻木的生活就可能展现出别样的面目。尽管时间是人类的死敌,它控制着命运的结局,但通向结局的道路属于人类自己,从这个角度看,每个人也可以是实现自己命运的主人。
《局外人》的主人公莫尔索有几句口头禅:“我不知道”“反正都一样”,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但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他使我们想起生活中的一些“怪人”,莫尔索也好,西西弗也好,或许他们的人生在旁人看来是失败的,莫名其妙地犯罪,最后被枪毙,在这种命运下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最后走向死亡,但是不妨碍他在斗争当中享受到了真善美的感觉。当众人疲于奔命、追逐主流价值时,加缪的人物却以“我不知道”“都一样”式的冷淡,保持着一种抵抗的态度。
读书周刊:对于如何阅读加缪,您有什么建议?
余中先:加缪的作品有各种不同的读法。在法国批评界看来,加缪的著作按其哲学思想的两条道路,可以分为两个系列:荒诞与反抗,并分别对应不同的神话母题。
比如“荒诞”思想就是在《西西弗神话》中得到阐述,在小说《局外人》、剧本《卡利古拉》和《误会》中得到进一步发挥的,可概括为“西西弗神话”。
而关于“反抗”,则主要体现在小说《鼠疫》、剧本《戒严》和《正义者》,以及论著《反抗者》中,可概括为“普罗米修斯神话”,从逻辑上看,它走过了这样一条认识与行动的轨迹:从生存的荒诞本质到主体意识的觉醒,再到选择人道主义反抗的行动。可以说,如果读通了《局外人》和《鼠疫》,差不多也就把加缪的作品都打通了。
另外,除了以上提到的两大神话之外,加缪在去世之前的创作可能还包含了另一大神话母题——“爱的神话”。
他未完成的小说稿子有一部叫《第一个人》,写他所认识的亲人,包括他的父亲,但实际上他爸爸在他一岁的时候就去打仗了,他本人没有任何记忆,因此所谓的“第一个人”,其实是以他的老师为代表呈现出来的,是在他人生道路上给他指引的人物。很多人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加缪会继续写下去,不光是荒诞,不光是反抗,他还看到人们之间的爱、指引,这种对于真善美的追求,似乎又回归到了文学的经典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