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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明
2023年初,我完成了韩国作家黄贞殷的小说《年年岁岁》的翻译,开始物色下一部译介的作品,正好看到作家郑智我的《父亲的解放日志》登上了韩国畅销书的榜单。与《年年岁岁》一样,书名一下子吸引了我。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拿到翻译权,把它细腻的情感、立体的人物塑造和独特的文体风格呈现到国内的读者面前。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本书对我本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我在翻译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看到书中的父亲长着一张我父亲的脸,又看到作家郑智我说,“《父亲的解放日志》是对我过去自负、执拗生活进行的深刻反思”。我的心被重重戳了一下,仿佛有一个隐秘的角落被揭开。我才明白,不是我选择了这本书,而是这本书选择了我。后来也因为这本书,有幸读到了申京淑作家的新作《向着父亲走去》。
《向着父亲走去》是申京淑经历抄袭事件后,时隔六年的第一部作品,也是《请照顾好我妈妈》之后,在读者的千呼万唤中,最终诞生的一本关于父亲的作品。我们可以在书中看到韩国现代史变迁在一座小城市中的缩影,也可以从农村生活的细致描写中感受到浓郁的乡土风情。小说一如既往地展现了她生动细腻的描写和诗一般的文字,也隐含着作者真实的人生经历。书中的J市事实上就是申京淑出生和长大的城市井邑,位于韩国全罗南道的南部,甚至故事中“女儿”的身份也被设定为一名作家。不过,作者似乎在“父亲”身上投射了太多自己的影子,使其成为她敏感、脆弱的情绪及歉意的载体,“女儿”反而因此失去了某种独立的特性和情绪。
同样近似于“自传体小说”的《父亲的解放日志》,体量虽较小,但作者诙谐幽默笔触下的艺术夸张,非但没有消解历史的厚重和人物的真实感,反而不经意地触碰到过往时代下的伤痛和由爱带来的苦乐。所以相比起来,我更喜欢《父亲的解放日志》中的女儿,因为她虽然敏感、不谙世事,同时又聪明、真实又犀利。
阅读这两本书,它们如此不同,却又存在着某种内在的相似感。后来读到《向着父亲走去》中的一段父女对话:“活着不一定非得向前走。如果回头看到身后更加美好,也可以往回走。”我意识到,与其说这是一个父亲在晚年时的人生感悟,不如说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女儿在面对年迈父亲时,对过往的追忆和自省。或许申京淑也和郑智我一样,想要借助一部讲述父亲的作品,与过去冷漠、执拗的自我和解,像孩童时一样,带着依恋再次去拥抱那个大山一样的父亲。所以,两部作品其实是一段殊途同归的旅程,这段旅程是主角和作者的,也是读者的。旅程的起点源于一场变故,但终点不在未来,而在过去。
由死亡唤起的重新认识父亲之旅
《父亲的解放日志》以父亲的死作为故事的起点,女儿“我”在操办父亲葬礼的三天里,才渐渐从远亲近邻的口中重新认识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父亲。而《向着父亲走去》中的“我”,也因为意外失去女儿,母亲生病住院,不得不在时隔多年之后回到了父亲居住的J市,在陪伴父亲的过程中透过对话、书信和周遭人的回忆,让过去的父亲、连带着那一段岁月重新鲜活了起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两本小说有着相近的叙事框架和精神内核:两部作品都以死亡作为开端,在女儿追溯自我和他人记忆的过程中,重塑起一个父亲的形象,并透过父亲波折的一生揭开一个家庭的过往和一个时代的伤痛。但作为儿女,这或许也是无法不去经历的旅程——一段重新认识父亲的旅程。为此,申京淑写道:“我们总是吝啬于把父亲当成独立的个体,将他束缚在‘父亲’的框架里,不愿听他讲述隐秘的故事。”是的,或许只有生老病死,才能让我们短暂地摆脱身为儿女的固执与偏见,看到父亲这个称谓之外的身份,明白他也曾是一个孩童、一名青年、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位长者……
《向着父亲走去》中的父亲在14岁时因为瘟疫失去了哥哥而成为长子,紧接着又因为瘟疫失去了双亲,15岁就撑起家,几乎独自犁遍了附近的旱田、水田。17岁时战争爆发,他的叔叔为了这个家中的长孙能够活下来守家,把他骗去祠堂叫人斩断了他的右手食指。在战争中,他和朋友朴武陵被游击队员逼入绝境,生死抉择下也造就了他一辈子的愧疚。作为一名村民、养牛户,他相信了有关政策,贷款多养了几头牛,又因为大量进口牛导致牛价暴跌,不得不吞下了时代的苦果。但即便自身脆弱无助,他还是对周遭的弱者充满了关切。而作为一名父亲,他生养了六个子女,他身上的牛粪味一度就是孩子们的学费。
而《父亲的解放日志》中的父亲是一名虔诚的社会主义者,因此一生与资本主义的韩国格格不入。大概对于他来说,革命才是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业。然而对于周遭的百姓,他始终保持着发自内心的乐于牺牲与奉献的精神,总是把“要不是迫不得已”挂在嘴边,为他人的自私和背信忘义开脱。在女儿眼中,“父亲是说什么都在理、聪明又有本事的老爷子;另一方面,他又太有本事,成了拖垮整个家的糟老头。父亲既是高家的骄傲,也是高家败落的元凶”。但女儿在父亲的葬礼后,才渐渐发现,父亲是小叔的“冤家”,也是小叔自小最崇拜的二哥;是朴东植和黄老板眼中父亲一般的存在;他和女儿“我”的大学校友尹鹤寿成了莫逆之交,在照顾和理解父亲这一点上,鹤寿比“我”这个女儿更像亲生的孩子……
书中的女儿们,这才终于从他人的讲述中,听到了父亲隐秘的故事,看到“父亲生前散落在四处的无数个身影,在听到自己的讣告之后,一个一个地聚拢在一起,最终汇聚成了一个巨大而清晰的父亲”。(《父亲的解放日志》)
“理解”是一个“未完成”的课题
从人物塑造来说,两部作品中的父亲是不同的。《父亲的解放日志》中的父亲性格鲜明——固执、坚韧、不善表达、对家人缺乏体恤,却同时又是村里任劳任怨、无私奉献的“老黄牛”。而《向着父亲走去》中的父亲是村里的养牛人,凝重、深沉,甚至有些压抑和脆弱,看似沉默木讷,却在一封封书信和日常对话中袒露着对子女的关爱与歉意。
然而,两部作品中的父亲又是如出一辙的,他们都承载着人们传统观念中寄望于父亲的美好品质——像山一样坚强隐忍、稳重踏实,是支撑一个家的顶梁柱,也是守护一众邻里穿越风浪的压舱石。他们的人生悲怆又幸运。悲怆的是,他们都经历了动乱的年代,九死一生,又承受着快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所带来的创伤;幸运的是,他们在一次次的时代巨变中活了下来,也见证了残酷历史中的真挚与温情。郑智我在《父亲的解放日志》里用“女儿”的口吻描述道:“父亲算不上伟大,也不出奇。他只是刚好身处在一个稀松平常的、被现代史的悲剧所扭曲、将所有人的命运纠缠起来的漩涡中心罢了。”这么说起来,《向着父亲走去》中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呢。
事实上,正如父母对于子女有所期待一样,我们对于父亲,也有着自己的憧憬和想象。阅读作品时,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同样严肃古板、不苟言笑。也许是因为他的表达太过含蓄,又或者是因为我所期待的跟他所给予的太过错位。我记得他对我的偏心,却不记得他的爱。不过,在翻译《父亲的解放日志》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在乡亲同戚们的眼中,我的父亲或许也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大长辈、老战友、老领导。如果我能够从他人的口中,还原我父亲从一个少年到一个家族长辈的一生,他是否会重新鲜活而亲切起来?
在职业病的驱使下,我对着《向着父亲走去》的封面思索了很久,心想这本书的书名是不是可以有更加“准确”的翻译。从字面上来说,这本书的英文版书名《IWENT TO SEE MY FATHER》更贴切,因为这是一趟已经完结的旅程,而不是像中文书名中“向‘着’父亲‘走去’”。不过,在我看来,英文书名也只是传达出了题解中的一个面向。女儿离世、母亲住院,小说中的“我”确实因为家庭变故,久违地回到故乡探望了父亲。但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一次的探望,那个匿名的父亲,终于在“我”心中,重新获得了独立而具象的名字。(《父亲的解放日志》也不例外)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或许可以用“I HAVE GOT TO KNOW MY FATHER”来显化书名中隐含的另一层深意。但是,究竟什么样的中文翻译,才能够同时承载这一表一里的双层含义呢?几个星期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不过,后来我释怀了。年轻的我们,真的可以理解我们的父母吗?恐怕不能。我们所处的时代、我们的知识经验,都太不相同了。更何况,我们鲜有机会去倾听,或愿意倾听父母们的故事。因此,“理解”就成了一个永远“未完成”的课题。《向着父亲走去》中的二哥说:“现在,父亲变成了连借助拐杖走路都吃力的虚弱老人,有时我难以相信这个事实。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有机会思考父亲的事。”所以,这种思考和理解仅仅是一个开始,或许只有当我们的子女长到我们如今的年龄之后,我们才有可能真正去体会此刻我们父母的感受。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向着父亲走去”才是最准确的书名。
想想也是奇妙,常年与父亲关系疏离、总是想要“远走高飞”的我,竟然围绕着“向着父亲走去”“夸夸其谈”。不过,或许这就是我们在浮躁的时代依然需要文学的意义吧。这两部以父亲为主题的作品,为焦急奔赴未来、迫不及待离巢远走的我们开启了通往回忆的一扇门,这扇门静静地伫立在身后,门缝里透着朦胧的过往,只要我们愿意暂时停下执着向前的脚步,转过身,推开门,就能透过光,看到步履蹒跚、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的那个身影,真正向着父亲走去。
(作者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朝鲜语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