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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 兵
《蘸火记》(作家出版社)的独到之处,在于它找到了一个扎根故土的叙事支点——章丘铁匠。这些世代与铁砧、炉火为伴的手艺人,在民族危亡之际挺身而出,以保卫家乡的赤诚为锤,蘸着硝烟与热泪,在历史的铁砧上将自己锻造成抵御外侮的血肉长城。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章丘人,牛余和通过对以何一钳为代表的章丘铁匠这一群体的塑造,复活了这片土地的抗战记忆。由此,长岭山不仅是实际地理空间意义上的抗战战场,更上升为中华民族在危难时刻自我淬炼的精神熔炉。
小说对英雄儿女的传奇叙事令人印象深刻。所谓“无儿女情必非真英雄,有英雄气斯为好儿女”。《蘸火记》中活跃在长岭山一带的三股抗日力量的首领尚邨英、梁铁峰和卢毓奎都是有儿女情也有英雄气的人物。作者让革命与爱情成为人物成长的土壤而非标签。何苇杭与何一钳的隐婚是小说最动人的设计。他们那被战火封印的爱情和婚誓在生死抉择中愈发炽烈。这种“以革命为婚约”的情感模式,让私密情感与家国大义形成微妙共振。何一钳的就义凸显了为革命牺牲的悲壮,也展现了革命者如何在隐秘中守护人性的温度。同样,“儒匪”梁铁峰与飞镖女侠夏侯雪,他们的情感在刀光剑影中升腾,既有炽烈的江湖义气,又逐渐融入革命洪流的壮阔,从中可见乱世中普通人寻求依偎的诉求。“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牛余和的笔触始终贴着人物的血肉,让英雄气与儿女情互相成全,在金刚怒目与柔情缱绻中充分展现人物心灵的层次。
在情节上借用推理悬疑等类型小说的叙事元素,是小说叙事的另一亮点。总体来说,《蘸火记》讲的是长岭山章丘抗日武装对敌斗争的故事,不过除个别地方写了反日军围剿的战争场面,正面描写战争的笔触不多,小说将重点放在了“锄奸”上——日军安插的代号为“枭”的特务如同暗夜游魂般潜伏,破坏着抗日斗争。在推理小说中,有一个说法叫“叙述性诡计”,指叙事者利用障眼法以及读者的惯性思维和先入为主的观念,巧妙地将读者的判断引向他处,最终通过揭示真相制造反转与震撼。优秀的叙述诡计需平衡隐藏与提示,既让读者感到意外,又能在复盘时发现伏笔的合理性。“叙诡”不是欺骗,而是邀请读者走入一场精心设计的思维迷宫,是叙述者与读者间的智力博弈。小说中,“枭”埋伏得很深,而叙事者也有意把读者的目光带向翟玉昆等人。当真相撕开伪装,读者惊觉的不仅是剧情反转的震撼,更在恍然大悟中看清了信仰与背叛的暗线纠葛。其中的苦斗和牺牲,并不逊色于硝烟遍布的战场。包括前文谈到的何苇杭与何一钳的秘密婚姻,在小说中也是以叙述性诡计的方式呈现的,前半部分叙说铁匠何一钳游走四方,且据传其生活轻浮,一直到故事的高潮部分,何一钳为换取情报以身犯险,这一悬念才最终揭晓。那些看似轻浮的生活经历,实则是革命者用生命织就的伪装。这种“延迟真相”的叙事手法凸显了地下工作者的牺牲与智慧。
小说在叙事节奏的把控上也很讲究,这首先体现在作者穿插了大量的风景描写。书中对长岭山的四季风物进行了饱满的呈现,尤其在惨烈的战事后,小说通常会安排一段沉郁舒缓的风景描写,如一首山间回荡的长歌,又像电影中寥廓的空镜头,起到净化情绪和安抚心灵的作用。其次,小说插入了何苇杭的数段日记和回忆录,有效调节了小说叙事的张弛度,它们不但带来了不一样的抒情调性,而且把抗战记忆绵延至几十年后,产生了奇妙的回响,也凸显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血脉在当下延续的意义。
当时光滤去战争的烟尘,今天的读者也早已不再熟悉铁匠铺的风箱声,但《蘸火记》提醒我们:一个民族的精神淬火永远不会停止。那些藏在章丘铁匠口诀里的坚韧、化入曲星河传说的牺牲、刻进长岭山岩层的骨气,正是中华文明历经磨难而生生不息的密码。只要民间大地的炉火不熄,民族精魂的锻造就永远保有锋芒。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