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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洲星
教养院的故事在我心里珍藏了七八年。
1938年初春的上海“孤岛”,满目焦土,遍地战火,宁波籍商人竺梅先目睹大批儿童流离失所的惨状,做出了一个决定:筹建灾童教养院,收容并养育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难童。战争年代,要迅速建一所既“教”又“养”的灾童教养院谈何容易!竺梅先积极奔走,力邀尚在沪浙地区的社会名流和外籍人士加入,定名“国际灾童教养院”,亲任院长,其夫人徐锦华任副院长,主管院务。灾童人数达600人左右,年龄最小的仅4岁,最大的15岁。
我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旧闻时,当年教养院的孩子大多已经过世,只剩下零星的几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其中一位老人登报寻找当年青梅竹马的一个女孩,回忆起当年在教养院里的时光。我被这个故事深深地触动,因为这不仅仅是两个孩子的回忆,更照射出在那个满目疮痍的时代里,战火中人们守望相助的精神花火。我开始默默收集整理有关教养院的资料,找到竺梅先后人为他祖父写的传记,阅读《奉化国际灾童教养院史料集》。历史的钟声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故事的萌芽也在我的心里悄然生长着,直到有一天,它破土而出。
写作的每一天,我的内心都被一种使命感鼓噪着,我想用儿童视角来书写一段有温度、有力量,也有声音的记忆:孩子们成为孤儿之后的彷徨无助,来到教养院的欣喜,以及他们成长中所必须面临的自我觉醒、克服困境的坚韧不拔;当然,还有竺梅先等人为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而做出的种种努力。跟随小说,我仿佛也变成一个当年的孩子,和教养院的孩子们朝夕相处,感受着山里的四季流转,在教养院学习、生活,经历疟疾、饥饿,甚至死亡,和他们一起欢笑、流泪,热烈而真实地生活着。
小说初稿完成后,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去拜访竺梅先先生的后人,也就是撰写竺梅先传记的竺士性先生。忘不了那天在上海,下着蒙蒙细雨,风雨中,一个清癯的老人快步朝我走来。他的眉眼和祖父竺梅先有几分相似,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说话不急不缓,语气温和,显示了良好的家风和教养。他带来了先前我寄给他的初稿,是用A4纸打印的,但我再见到它时,它变得厚重了,几乎每一页都有标注,夹着各种标签,有的是车票,有的是病历卡……他温和且有耐心地为我指出不合理的地方,告诉我真实的历史应该是怎样的,甚至连错别字都一一指正出来。我要回了这份珍贵的校对过的手稿,感动地想,当年竺梅先先生也是用这样的耐心和细心来办教养院,徐锦华女士也是用这样的温柔来教育孩子们的吧?
从上海回来后,我去了一趟奉化,寻找教养院旧址。但我知道我找不到它了,因为它已经永远地沉睡于一座水库之下。青山依旧,万籁俱寂,我在水库边伫立良久,想着当年的孩子们在这里度过的岁月,耳边恍惚听到了他们的朗朗读书声。水库边有一座亭子,是当年的灾童们为了纪念他们的两位院长盖的,取了两位院长名字中的各一个字,叫梅华亭,亭子里有一块黑色的石碑,记录了教养院的事迹。亭子的琉璃已经剥落,石碑也已破损。一路上,我的心里都弥漫着一种不可抑制的伤感。离开时,一低头,蓦然发现手腕上多了一块黑色的墨迹,也许是刚才抚摸纪念碑时留下的。我的心里突然涌起难以言说的温暖和感动,就在那一刻,我相信,竺梅先先生和他的孩子们穿越时空来和我握手了。
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个怎样的活法?或许千百年前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早已写下了答案:“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显然竺梅先先生是后者。为救战争灾童于水火,在乱世中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家,他不惜散尽家产,直到生命的终结。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让当年在教养院生活过的每一个孩子都带着善的种子,如同蒲公英一般散落开来,绵绵生长。
在构思小说时,我迟迟没有想好该用一个什么样的题目。直到有一天,我在翻阅史料集时,看到文字记载,教养院里有一座钟楼,每天孩子们上下课以及作息都靠钟声提醒。我的心里蓦然一亮,在战火连绵的岁月,教养院的钟声是多么难能可贵。钟声消散了枪弹声,抹去了战争的硝烟,安抚了受惊的心灵。“这一刻,鸟儿不叫唤了,林间的松鼠也停下来,驻足聆听。山林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草木气息,重重叠叠,像敞开了双臂将这些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孩子拥在怀里。”
我郑重地在纸上写下:钟声。
在小说的结尾,维持五年的教养院终于面临解散,孩子们不得不离开教养院。下山的时候,教养院的钟声又响起了,仿佛他们第一天到来时,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那不是悲凉的挽歌,而是新生的号角。钟声回响,提醒我们:有些光,不该熄灭;有些声音,必须铭记。
(作者系儿童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