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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次往返衢州,都在衢州机场起降。和国内其他机场相比,衢州机场既狭小又简陋,一位出租车司机形容说,像一个菜市场。听说新的民航机场很快就要建起来了。
我在衢州机场所见,只有两个登机口,一个洗手间,一个小超市,如此而已。坐在破旧的座椅上,我思绪纷繁。竹木在我的眼前堆积如山,铁铲、铁锹和斧头在记忆里闪闪发光,穿越时光,我仿佛看见了凝固的血块和累积的白骨。
衢州机场是血与火、废与兴的代名词。
衢州机场始建于1932年,当时规划的标准较低,要求“400米见方”。县政府经考察,建议选址在衢城东南方的雄鸡坂,清朝时那里是一处教场,开阔而又平坦,易于施工。在机场开建的同时,中国空军在衢县东门街徐忠壮公祠设立航空站。
1933年12月25日,蒋介石由杭州笕桥乘机至衢州,指挥对反叛的十九路军的征讨。
1934年春,按国民政府的要求,衢州机场面积扩大一倍以上。
1937年12月10日,日军鹿屋中队6架战机轰炸衢州机场。这是衢州机场第一次遭到日军轰炸。
1938年1—7月,衢州机场再度扩建。6月,衢州空军总站改为第15航空总站,曹文炳中校任站长。10月,因广州和武汉失陷,中国军民对衢州机场进行了第一次破坏。
1939年,驻衢州的第15航空总站,改为第13航空总站,由航空委员会直接管理。
1940年2月,日军渡过钱塘江,占领萧山。当局征集民工7000余人,对衢州机场进行了更大规模的破坏,掘深沟纵横千米,建筑尽毁。因为日军不再前进,几个月后,又下令修复机场……
世界上恐怕找不到第二个机场,像衢州机场这样屡建屡毁,自建自毁敌毁。直到1941、1942年,它经历了一次最大规模的扩建和最彻底的破坏。
在轰炸东京计划之初,美国第一次感到了无助。法西斯德国势头正猛,英法等国还在翘首等待它的驰援;苏联与日本于1941年4月签订了《苏日中立条约》,斯大林会拒绝美军的任何要求;而驻守南亚和东南亚的英军,几乎不堪一击。
此时美国这才发现,中国,只有中国,才是对抗日本唯一的选择;此时美国才认识到,从前对日本的侵略采取袖手旁观是多么的错误。
中国距离东京最近的,如上海、南京、杭州和宁波等地的机场,已全部被日军占领,那就只有衢州以及附近的机场了。
美国海军上将斯塔克曾经提议从中国轰炸日本。“至少需要50架B-25轰炸机,”美国空军总司令阿诺德说,飞虎队没有足够的轰炸机,一时也调不过去。
当从航母上起飞轰炸的作战方案通过后,衢州、丽水的机场就变成了不二选择。
衢州机场的扩建于1941年动工,1942年春基本完工。
为满足美军的需求,中国当局决定按能够容纳50架美国大型轰炸机起降的标准扩建衢州机场,要求在6个月之内完成,违限以贻误军机论处。
在动员会上,浙江省主席黄绍竑含着眼泪说,我们固然有我们的困难,但军队方面的困难比我们大得多。长官命令怎么办,就得绝对服从,流血牺牲就是我们最后的责任。
此次衢州机场的扩建,共需直径20公分原木360万株,毛竹90万根,因衢属各县根本无法完成任务,于是北至遂安、淳安、建德、桐庐,东至武义、永康、缙云,南至遂昌、松阳,都被列入征集范围。
在开化县档案馆,我们查到了与衢州机场扩建有关的资料:1940年,派购建筑衢县飞机场圆木800株,径10公分长一公尺圆木61405株,派民夫至衢32372工,木匠13160工。
杭州市淳安区档案馆,存有时任遂安县(后并入杭州市淳安区)县长高德中1942年3月发出的密报和紧急命令。
密报是发给浙江省主席黄绍竑的:“本县奉征衢州机场木料业已征送34400余株。前电呈报被大水冲去3000株,请准以寿昌县余额2447株拨补,以恤民困。”
“紧急命令”是发给遂安各乡镇的:“查本县奉征衢州机场配征,每乡镇弍千株。截至三月二十三日,该乡尚欠( )株,殊属延误。处分令外,合亟令仰该乡长遂至于四月五日前征运足额……”
各县动员了全县丁壮,开山伐木,随伐随运,几十万人冒风顶雪,踏着坚冰形成人流,向衢县涌来。有的县长、县党部书记在大雪纷飞、泥泞载道的人流中与老百姓一起背木头。寿昌县县长林希岳,背木头跌倒受伤,久治不愈。民工之冻伤、跌伤、淹死者,日有所闻。……黄绍竑不时到衢县巡视工程进行情况,他在回忆中说:“我们到那里去巡视,只见竹木如山,少见人头,真不胜其沉痛与悲感。”
(汪振国:《衢州机场的抢修与破坏》,见《衢州抗战》)
原淳安县县长沈松林回忆说:“淳安民众的爱国热情很高。无数的农民爬上大雪覆盖的山上砍下大木头,有的用船载,沿新安江转入婺江向衢州去;有的只好肩抬步行,翻山越岭,由遂安方向直送衢州。农民们自带玉米粿番薯作干粮,领队的插上标明乡镇的小旗子,一路上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抗日歌曲。”
一位毕业于伦敦大学的英国军官见此情景,竖起大拇指,用中文对沈松林说,“中国不会亡!”“你们中国人用这种原始的方式,长途运送巨木,是多么的坚强啊!胜利一定属于你们!”
征工和征料同时进行。民工的征集按各县的人口丁壮数字分配,自带干粮,自备炊具,抬石头、平壕堑、扩场基、修跑道,日夜赶工。现场工人经常达两万以上,最紧张时达4万多人。日军侦知机场在扩建,经常前来轰炸;日机到来时,民工们无处躲避,时有死伤。有一次,50余民工躲在一个壕沟里被炸中,死亡40多人。
最悲催之处在于,除了日机轰炸,自己也是前边修建,后边破坏。闻日军逼近,即下令破坏,日军远走,又下令修复。1942年5月中旬,日军调集10余万兵力沿浙赣线进袭,第三战区司令部下令立即破坏衢州机场。两万多民工上午还在填平日机轰炸留下的弹坑,下午即接到命令,限三天内完成破坏任务。
6月6日,日军占领衢州,当即驱使被俘军民7000余人,贯以长绳,掘地雷,填壕堑,修复机场。稍不如意,即鞭抽刀批,弃尸沟中。到了8月下旬,日军撤退,又集合上万民工,对衢州机场进行了彻底破坏。日军一边驱使民工日夜挥锄,一边残杀,血流遍地,泥浆为殷。
衢州机场耗费甚大,流血流汗流泪最多,但在抗战期间,其作用甚微;本为起降美军大型机而建,却从未有一家美军轰炸机降落。
1945年秋,曾任浙江省常山县县长的汪振国前往衢州机场凭吊,但见“荒烟蔓草,满目凄凉,砂碛丛中,黄土垄中,骷髅白骨,触目惊心”。
1937年12月,杭州沦陷后,中国空军总指挥部命令将杭州空军总站,“着即”改为衢州空军总站,并监理玉山机场场务。命令要求将衢州机场建成中美空军出袭台湾及日本本岛的重要基地。
1942年1月,史迪威出任中缅印战区美国陆军司令兼中国战区参谋长,他一到中国,陈纳德即向他建议,将空军的主要力量转移到中国东部沿海地区,以便于对日本的反攻。但史迪威没有采纳,而是继续把重兵力,尤其是空军投放到中缅边境。
在杜立特突袭队到来之前,美方事先已告知了中国最高层。1942年2月,蒋介石在日记中提及“美国有轰炸机将在中国降落”。4月1日、4月18日,他又在日记中写道,“美军将于4月19日、20日使用衢州和丽水两机场跑道”,“美军计划轰炸东京,怎么提早一日迫降,如此不慎……”
但从蒋的日记也可以看出,在18日晚之前,他并不知道行动提前了。
十多年前,衢州杜立特研究会副会长郑伟勇,在福建找到一位名叫周隽的知情人。90多岁的周隽说,衢州完全做好了迎接美国飞行员的准备。当时军事委员会战地服务团衢州空军招待所门前的草坪上,已经写上了“欢迎美国志愿飞行员”的标语,餐厅里甚至准备了西式餐点。
美机所需油料也已准备足量。1942年3月,麻境兴从成被派来衢州,他带领着47辆油罐车。
15架飞临中国的轰炸机全部坠毁,航空空站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家住衢州市衢江区长柱乡的吴老四,曾经在衢州机场当过兵。他有一段回忆:
第二天,我们当兵的听说美国的轰炸机摔掉了,后来还听说这些飞机是轰炸日本后飞过来的。大家一听都难过死了,花了那么多的人力财力把机场修起来,死伤了那么多的民工和士兵,可最后一架飞机也没有降落下来,就从我们头顶飞过去了!怎么会这样呢?有人说事先美国方面没有和我们联系好,长官还以为飞来的是日本飞机;有人说美国飞机飞来的时机不对,比原定的提早了,也有人说可能有人搞破坏。
过了几天,我押车出城。回来时守城的士兵把我们拦住了,大声喝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我们回答是空军十三总站的。陆军士兵大骂起来:“你们十三总站是干什么吃的!修了飞机场又不让飞机降落,摔掉了那么多。你们到底搞什么?”他们骂个不停,我们也不回嘴,开车走了。本来大家都是当兵的,不存在谁怕谁的问题。我们心里本来就难过,再被别人指着鼻子骂,都快抬不起头来了。
(郑伟勇:《非常营救——衢州与杜立特突袭行动》)
在行动策划阶段,美军更多考虑的是怎样把轰炸机弄到航空母舰上去,怎样保密等等,而忽略了轰炸之后飞到中国的安排。
陈纳德无比遗憾地说:“如果他通知了我,飞虎队的地面指挥电台就可能引导大多数空袭队员安全着陆。”
在制定轰炸东京计划的时候,杜立特曾经建议与飞虎队协作,但被阿诺德拒绝了。阿诺德不喜欢陈纳德,认为他只是一个雇佣兵,一个“狂想家”,对他在中国取得的战绩视而不见。
关于降落地,说法不一,有说衢州,有说处州(今丽水)。而朱利卡上尉所教的用于求救的中国话,竟然没有一个中国人能听懂;处理起来其实很简单,在飞离航母前给每个飞行员佩戴上中文胸章或袖章即可,就像后来飞虎队所做的那样。
抵达重庆后,一位美军军官对11号机副驾驶肯尼斯·雷迪说,他们一直无法告诉中国人民会有一些美国飞行员飞过来,即使在我们轰炸了东京之后,他们也不能让这件事广为人知。
1995年,衢州老报人庄月江认识了从台湾回来的知情人戴铭允先生,向他了解1942年4月18日衢州机场关闭之事。
戴铭允说,那天晚上是下雨,但衢州的雨并不大,有警报声,也有飞机声,但这飞机声不同于日本蚊式飞机的声音,而且日本飞机晚上一般不出动。翌日才知道是美国飞机。机场接到的通知,是这些飞机将于19日晨飞抵衢州机场加油。
戴铭允与第13航空总站站长陈又超是好朋友,陈曾经告诉他,当时总站官兵凭经验判断不是日本飞机,但没有重庆最高指挥部的命令,即使知道是美国飞机,也不敢擅自开放机场。
曾在第13航空总站任工程师的钱南欣回忆说,总站官兵19日凌晨3时许,从收音机里听到轰炸东京的消息。早晨5时,陈又超才接到美机将降落衢州机场的通知,并命令通信、导航、消防、警卫等各部门各就各位,等候美机的到来。
据知情人回忆,突袭队的飞机是下午6点前后到达衢州附近的。
原金兰司令部参谋阮捷成说,“这天我吃了晚饭,准备休息,这时我听见了防空警报。平时金华也受到日军飞机的轰炸,但都是在白天进行”。
吴老四说,“4月18日夜,我们仍旧和往常一样带着灯到机场上去。到了后来,雨越下越大,大家都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把灯遮住不让雨淋湿……就在大家准备等长官下命令回去的时候,天空中传来隐隐约约的飞机马达声。大家仔细听,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没错,是飞机来了!大家一起看总信号灯,可是灯没有亮。转眼飞机已经飞过去了,灯还是没亮”。
麻境兴说,“下午6时,发生了空袭警报,我们都在跑警报。天下了一阵雨。约8时左右,听到上面机声隆隆,盘旋不已,飞机越来越多。不久,逐渐减少以至消失。将近10时,听说航委会来电报了,美国空军要在这里机场降落。这时才明白,在空中盘旋的飞机是美国飞机”。
杜立特也未将飞机坠毁的责任推给中方。在他和浙西行署秘书赵福基之间曾有一段对话,杜立特说,“亦许他们(衢州机场)没有预备好,因为我们到达较他们想定的时间为早”。杜立特承认,他们手中连一张好一些的中国地图都没有。“已通知史迪威将军,吾等即将于4月20日左右到达衢州。我想他会通知蒋介石将军。”
造成15架轰炸机坠毁的主要原因是提前起飞,这一点没有疑问。但提前起飞后未能采取及时有效的措施,问题出在哪里呢?
最后一架B-25飞离大黄蜂号航母的时间,为东京9点24分,相当于中国的8点半。按10号机领航员克劳奇的说法,从大黄蜂号航母到遂安上空,他们总共飞行了14小时。就算给舰队10个小时的撤离时间,还有4小时可供信息联络和机场准备。
在珍珠港遭到偷袭之后,美国海军十分注意保护海军力量,因此在大黄蜂号航母撤离到安全距离之前,是不会发报的,以免电文被日军截获、破译。但是安全距离到底是多远呢?海军的处理是否过于谨慎,从而导致了灾难?
问题会不会出在史迪威身上?史迪威对自己的评价是“不讲理、没耐心、臭脾气、阴沉、疯狂、严厉、不敬、粗俗”。他还是一个彻底的种族主义者,称黑人为“黑鬼”,称德国人为“野蛮人”,称中国人为“布杉佬”,他尤其蔑视日本人,说他就想把那些“罗圈腿的蟑螂”的肠子,绕到亚洲的每一个街灯柱上。
史迪威极端瞧不起蒋介石,认为他“在一切军事事务上都是业余等级”。他与委员长一直矛盾不断,直到他被撤换。在收到突袭队提前行动的通报后,史迪威是否及时告知了中方呢?
——不仅是史迪威,整个美国军方对蒋介石都抱着不信任的态度,认为他身边有很多汉奸,难以保守秘密。
一个例子表明,史迪威对空军的行动,要么带有几分傲慢,要么未领会其急迫性:3月16日,阿诺德发电报要求史迪威“在中国东部机场安排燃油和炸弹补给”,史迪威竟然6天之后才给阿诺德回话。
郑伟勇认为,中美第一次联合作战,美国飞机全部坠毁,飞行员或死或伤或被俘,后果十分严重,如果责任在第三战区或第13航空总站,蒋介石会以军法论处。但事实上,不但没有任何人需要担责,相关人员之后还得以升迁:1943年,陈又超升任航空委员会航政处处长,狄志扬先任航空委员会人事处铨叙科科长,后又接替陈又超任第13航空总站站长。
位于江西上饶的玉山机场,与衢州机场一样,多次进行扩建。1941年的那次扩建,采用碎石结构,要求将跑道延长1500米,拓宽50米,同时在直线跑道两端构筑了两道保险道。玉山机场的规模虽远不及衢州机场,但也能够备降中型轰炸机。在20个世纪40年代,它是华东地区为数不多的控制在中国军队手中的机场。
1938年5月19日,中国空军派出两架战机飞临日本上空,投放了100余万份反战传单,任务完成后,其中的一架——1405号机,曾在玉山机场停留加油。
如今,玉山机场已经变成了菜地、树林,甚至杂草丛生。在离机场约2公里的岩瑞镇五里洋村,几排当年的空军营房,在樟树枝叶的掩映下,门窗破碎,蛛网暗结。
浙赣战役期间,日军占领玉山,除了将机场周围的民房烧光外,还在跑道等处埋设地雷,将整个机场炸得满目疮痍。
五里洋村村支书赵斌就住在机场旁边,他说小时候,机场的这片土地有很多弹坑和壕沟,后来逐渐被村民填平了。前几年,一家广告公司在竖立广告牌的时候,还挖出了一颗日军的炸弹。他听老人说,日军每次轰炸后,跑道上就会留下几十个弹坑。由驻军和当地百姓组成了4支抢修队伍,由保长任组长,每组100人,轮流进行抢修。
一位名叫比尔·斯坦的传教士曾经目睹玉山被烧杀的悲惨状况。“玉山曾经是一个满是优良建筑的大型城镇,现在你走过一条条街道,看到的只有废墟。有些地方你走上几英里都找不到没被烧毁的房子。可怜的人们!”
这位传教士说,日军如此残忍地对待玉山人民,一是因为玉山机场,二是因为玉山曾经在县长的带领下,举行了“向突击队员戴维·琼斯和罗德尼·威尔德致敬”的活动。
日军投降后,玉山机场很快得以修复,而它也曾经无限接近风光的时刻。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的当天,蒋介石致电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要求他“通令所属日本军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委派代表至玉山接受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将军的命令”。冈村宁次复电,“请准予本月18日乘飞机至杭州等候尊令再起飞玉山,并请玉山机场派员接见”。
然而,玉山遭遇连日暴雨,机场跑道被冲毁,虽经全力抢修,仍未达到降落飞机的要求。
8月17日,蒋介石再致电冈村宁次。“南京驻华日军最高指挥官冈村宁次将军:……玉山机场目前不能使用,改为芷江机场,何时起飞,另行通知。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中正。”
于是,中国战区受降仪式举办地,由玉山改为湖南芷江。
我们听到的好消息是:按照江西省和中国民航局的规划,这里将重建一座通用机场,命名为上饶玉山机场。(周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