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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颐
明朝周嘉胄《装潢志》有言:“良工须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充此任者,乃不负托。”古籍修复需要技艺高超、眼明心细的良工。良工何所得?经年累月地案牍劳形,日复一日地投入爱意,才能培养出真诚珍重的工匠精神。
案头搁着汪帆的《补书》。封面上,一双手在拾掇一册老旧残破的古籍。翻开书,书页间不时夹杂古纸,悄然抚过它们,仿佛闻到了植物的芬芳。西湖孤山路28号,坐落着浙江图书馆古籍部,“门对一碧西湖秀水,左依白堤,右傍西泠桥,隔湖可望苏堤”,这钟灵毓秀的人文之地,就是汪帆二十余年来的工作场所,也是她“潜心技艺的修炼地”,《补书》就诞生在她栖居其间悄然流逝的岁月里。
《补书》之好,首先在专业,这书里满满都是学问。从“整旧如旧”的谆谆古训到现代科技对纸张经纬的分析,从敦煌经卷的潜心修补到民间藏书的及时抢救,从各种古纸的些微区别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类工具,专业知识像串珠一样密密实实。书中收录的17篇长文,详细地记载了工作过程的每个环节。从修复前对古籍病害的诊断,到方案的精心设计,再到材料的严格配比,每一个步骤都饱含着修复师的智慧与匠心。
面对明残本《唐诗拾遗》,汪帆煞费苦心地选择纸张,她需要充分考虑古纸的特性,如火气、柔韧、色度、厚度、触感等,不能破坏原有的沉着之美,还有染色的过程同样需要仔细考量,要尽力使得补纸的颜色与原书叶的颜色自然过渡,而且要考虑到未来可能产生的由于时间、温度、湿度等因素造成的变色。汪帆经过比较,选定安徽泾县出产的汪六吉扎花纸作为基本补纸。这种纸虽为檀皮与沙田稻草的混料纸,但柔软度和光泽度与原书叶纯三桠皮纸匹配度很高。果然,修复完成后,补纸与原书叶完美融合,形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很好地还原了古籍的原貌。
我想起了汪帆的前一部作品——《寻纸》。那是她寻访中国13个省、自治区古法手工造纸地的征途。福建玉扣,铅山连纸,南疆墨玉,古川贡纸;植草,麻绳,麻布,毛竹;蒸煮,打匀,浆料,打捞,焙纸,分揭……每一页寻访笔记都像一片精心收藏的树叶,脉络里记着造纸人的掌纹,记着山风如何吹过晾晒的纸墙,记着雨水怎样浸润纸浆池里的草木菁华。
汪帆自述:“寻得好纸是因,修得好书是果,寻寻觅觅得来的纸,落迹于经手修复的古籍,早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寻纸》,于是也有了《补书》。
《补书》之好,除了专业,这书里满满都是爱意。她讲纸的味道,“那是乡土的胎气,山水的滋味”,“一纸问世,天生有色、有味,染纸的植物染料更具清新之味;印成书籍,又添墨香与文化的熏染。”她写为选定的纸染色,看着颜色钻入纤维之中,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待纸全都干透了,喜滋滋地收拾起来,整个心情又恰似田头丰收时的庄稼人。她写自己用镊子捋顺补纸的纤维,捡去纸张未打散的硬梗,看着纤维的细绒顺着古纸一根根融汇其中,心里仿佛被妥帖熨平,无比的喜乐。
难怪说,劳动者是美丽的,是怎样美丽的心情,缝缝补补,进入了那些重获生命的旧书堆里。她写补书,也写补书的人。她写她与同事们殚精竭虑、操心劳碌的生涯,她写她从良师益友处获得的无私教诲与启迪。她写那些看似简单的修复技术,要施以毕生之役方能可期,“就在潘老师那半抽屉的纸捻,那点磨刀声,马老师那百分之一的墨色之中”,还有胡老师那严苛到不近情理的要求,以及她那“书知道”的有力的三个字。
“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真正的专业,从来都是有温度的。所谓良工,既要有拆解时光的本领,更要有敬畏时光的深情。《寻纸》《补书》这样的书,一般人写不出。非得是那些把半生光阴耗在故纸堆中,指尖粘连千百种糨糊,眼里看过无数册残卷焕新的人,才能写出其中的滋味。读这样的书的我们,才能在其中领会到,何为“书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