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胡展奋
丁蜀,申家桥堍的“长乐弘陶庄”远望仙气袅袅。入则万木撑青,龙窑蜿蜒,出则衣袂书香,紫砂留馨,一草一木都遥领着黄龙山的仙气。
里面天天坐着一位老人,当代陶艺界泰斗徐秀棠。
能放得下龙窑的庭院果然好大。我们一行直入老人的书房兼工坊“宽学后积斋”,正担心是否唐突,老人却淡然一笑:好,人多阳气足。
盛传老人书法一流。入门的一幅中堂便让大家驻足很久:“做数件可流传趣事消磨岁月,会几个有见识高人论说古今”。
同行在赞叹书法之余,都说徐老的这幅中堂其实已经把他的“本我”和盘托出了。我听了,“趁乱”直奔他的书橱,撩手就是几张快照,不妨也透过书橱一窥大师的私空间。
书太多,环壁皆书。左侧的工艺美术专业书专柜姑且不论,右侧一排好像“闲书”居多,照面就是《白蕉论书法》和《三希堂法帖》。对此我们并不意外。徐老本就以书、画、雕塑、紫砂四绝著称。但紧邻着就是《死后的世界》《子不语》、《七修类稿》《搜神记全译》《聊斋志异》和《命谱》《述异记》……我眼角不禁瞥了徐老一眼,《子不语》怪力乱神,老爷子偏生灵异世界也要探一头?他曾对人说,艺人,就是对所有的物象都始终保持好奇。再看下去,有《世说新语》《闲情偶寄》《事物掌故丛谈》《唐诗杂论》《金圣叹选批唐诗》《晚明小品名篇》《陶庵梦忆》《风物考》《舌华录》《天工开物》《气候改变历史》《中国文物精华大辞典》《苏格拉底最后的日子》以及《中国人的精神》……
打着泥片,抟着身筒,或者捏个躯干,划道衣纹,他对气候变异也敏感?
另一个大桌上散落着历代法帖,陆机平复帖、王珣伯远帖、索靖出师颂、褚遂良阴符经、欧阳询梦奠帖、怀素论书帖……有趣的还有一本近人商承祚的《商承祚金文字帖》,可见徐老不仅读得“杂”而且跨界非常大,不少书页已被翻毛了,我等不禁钦佩地向他注目。
大概注意到了我们的眼神,老爷子一坐定就说,做壶的,不能不读书。做壶的,最初只是一只“饭碗头”!但这碗饭很苦的。紫砂是一种立体艺术,方寸之间非但要求“方非一式,圆不一相”,还处处校考你的书画修为与紫砂艺术的完美对接,所以不但要求你动手能力强,还要求多读书,多换心境。换句话说,最好“既是匠人,又是文人”,否则,怎么和文人合作呢?要知道宜兴一向就有紫砂人和读书人亲密合作的传统——这个要提及宜兴的大环境,乡俗极其重读书,据载宜兴历代曾出进士548人,其中状元4人、榜眼5人、探花1人;任宰相(或相当职务)的10多人。所以不读书的人,就算手再巧,做到一定层面就怎么也做不上去了,总是缺一口气,最后一公里怎么也打不通,为什么?书读太少,审美修养就跟不上。
徐老说:“这一点我们也要感谢当年家里的环境,祖上都尊重读书人,我们从小就有压力,‘既做匠人,又通文理’,可是做到这个境界谈何容易!我和哥哥解放前读的都是旧学校,对国文比较偏重,解放后我们并没有放弃进一步的学习,赶巧又遇到了一个贵人,恩师顾景舟,是宜兴少数‘肚里大有墨水’的老艺人之一,旧学根基相当扎实,所以尽其一生,创意创新,层出不穷。袁才子行文提倡‘性灵’,师父做壶,也时时要求我们追求‘性灵’。”
我们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大厅中央正是徐老用紫砂完成的恩师塑像,衣袂线条坚挺流畅,广额隆眉紫气宛转,两眼直视远方,坚毅而深邃,仿佛还在堂上庑下,循循善诱。
四壁有多幅徐秀棠先生自作的字画,画面多为山水,也有花鸟,风格高逸淡泊,画风与陆俨少相近。
其中一幅《舟泊芦墟》图特别引人瞩目,蒹葭初绿烟岚江岸,两舟相衔渔樵对话,画面笔触轻灵,着色散淡。两旁的对联,上联曰:人间岁月闲难得;下联是:天下知交老更亲;落款“乙巳初九 八十九老人秀棠”。那么此画就是徐老今年的新作了。八九老人,心态仍然如此旷达超脱,笔力仍然如此雄强温润,大家不禁轻声叫起好来。
徐老见状说,字和画,早年虽然下过功夫,但毕竟业余水平。那时的主业,是做壶。后来读书多了,练手多了,才渐入正道,才渐渐把书画造诣与壶艺融合起来。这是最难的。
或问,您有没有自己最满意的一把壶,或雕塑,或字画?
“每做好一壶,总不满意。”他说,“但每每回头一看呢,又忽然觉得无法再重复,照式照样再也做不出来了……当时怎么想得到的呢?可再也回不去了……所以你要说哪个最好,实在难说,因为每次入手做时,必须等待一个契机,一个灵感。没有,就宁可不做,什么也不做,发呆,读书,枯坐。白蕉说过,写好书法,内心要非常安静。安静了,就干净,干净了才见灵异。壶艺也这样。有人曾问一位著名的意大利导演,影片中为什么常有精彩的对话?只三个字:要有闲。有闲才会反复琢磨,闲极自有灵光乍现。一个月能做几把,非常好了。没灵感,绝不做。”
徐老说,前一阵子,“暴富文化”现象很盛。有的陶艺人,搞来一百匹马,或一百条龙,把展览大厅塞满,但以后放哪里却不考虑;还有那些标出天价的艺术品,它给人美吗?给人灵感吗?任何艺术都是追求长效甚至永恒的,还是要提倡冷板凳,要安静。年轻人一把壶能卖出几十万、几百万,徐老才不羡慕。还是那句老话,从艺的,不能有傲气,但必须有傲骨。当下不正常的“红”,很可能只是当下,后代会清算的。
在徐老这个年龄,他很害怕别人叫他“大师”。他说,“老了,最怕膨胀。老了,如莎士比亚所说,要忌贪,更要忌狂。所谓‘万物皆备于我’,与天地万物精神相往来,当然是最好的境界,但多少人能做到呢?还不如‘做数件可流传趣事消磨岁月,会几个有见识高人论说古今’吧。”
正午时分,老人向我们挥手告别。
回望“长乐弘”,龙窑巍巍,仙气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