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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春霞
老天偏爱某地,便将宝物赐予它。就浙江地界而言,好比文旦之于玉环,青蟹之于三门,杨梅之于仙居,胡柚之于常山……说也奇怪,经线纬线,土壤、水质,温度、湿度,日照、降雨,必得完完全全相符才养得出那宝物,差一点点就不是那个味。其他地方也养青蟹,但出了三门湾,就养不出蟹肉里的那一份独特的鲜甜。而出了常山县,胡柚也不会有那一份恰到好处的酸甜与回甘。
天赐宝物,还得人接得住。若是接不住,岂不白白暴殄天物?从古至今,在大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总会用他们的勤劳与智慧将宝物稳稳接住。且看今朝,周华诚便是以一曲深情款款的《金果谣》,展现了当地在发展胡柚产业、推动社会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人们的壮阔情怀、奋斗精神以及与之相随的命运浮沉、悲欢离合。换句话说,本书完完全全是以一枚枚小小的胡柚串联起了一个又一个或野蛮生长或欣欣向荣的时代以及在这风起浪涌之中的时代弄潮儿们的个人奋斗史。无疑,他们的奋斗史里有欢呼有唏嘘,有高光时刻,也有消沉低迷。个中滋味也正如他们所销售的胡柚般甜中带酸,苦中有甜,亦如胡柚般黄灿灿、亮闪闪。
“那些年,钦韩芬一个人就是一个胡柚部队。”20世纪90年代汹涌澎湃的打工潮中挤着小姑娘钦韩芬的身影,挤进村子里收得品质最佳的胡柚,挤进一趟趟绿皮火车。一车皮胡柚挤进北京,赚四万元。一块钱一斤的胡柚,她一年做到了两三百万元。带货能力极强的她,将家乡的猴头菇生意做进了人民大会堂宴会厅,将常山胡柚打入家乐福、中贸联。那是一个勤劳致富、胆大发财的时代,她在北京买了房,定了居,也让家乡宝物在首都熠熠发光。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坐拥占地11亩的上海大别墅,在许多人看来已是人生赢家的宋伟却毅然卖掉别墅,以一亿五千元创业资金去种一棵树——香柚树。这香柚,最早是唐朝时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宋伟要把中国历史上的“香柚”重新引种回国。经过多地考察、实验,最终选定“八省通衢、两浙首站”的常山作为种植地。同时,宋伟也被常山胡柚甘中带酸、甜里微苦、苦尽甘来的丰富味道所折服。经过一次次的配比、研发,这才有了后来我们常见常喝的香柚与胡柚“双柚合璧”而成的双柚汁、宋柚汁。
“一部廿四史,演成古今传奇,英雄事业,儿女情怀,都付与红牙檀板。”对于周志胜来说,卖胡柚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排戏。周志胜是个戏痴。痴到什么程度?召集昔日的旦角姜新花以及从各个剧团里下来的越剧演员,硬生生组建一支民间剧团,每年百万百万地自掏腰包,排练新戏,四处演出。不是玩票,是玩真格的,由他们编排、演出的《清简樊莹》收获了老百姓的口碑,也获得了政府给予的荣誉。完全可以说,是一枚枚直径不过十厘米左右的小小胡柚搭建起了经济时代颇为没落的传统剧种的戏台。周志胜的情怀不可谓不大,他的那一份情怀在胡柚与戏台之间,在果肉的酸甜与戏剧的悲欢之上。
作为著作等身的知名散文家以及优秀的系列丛书策划人,周华诚的思绪翩然、文笔曼妙,无需我赘言。然而,在此书的字里行间,读者更多地能够品读到科学而准确的描述,理性而节制的书写,许多数据甚至犹如调查报告般详实、充分,有说服力。当然,这与他曾经的媒体人(记者)的身份分不开,也与他自称为“稻田工作者”的创作态度密切相关。他是以农民般的务实、赤诚在写这本书,也是以田野实验般的认真、负责的态度在写这本书。
此书堪称一部胡柚的“百科全书”,也是以胡柚为销售对象的销售商们的发迹史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更为广阔的时代背景图。作者通过面对面的采访,实打实的考察,给读者还原了一组组纪录片式的珍贵影像。从这里,我们也能感受到非虚构带给人的巨大力量。那是不加修饰和加工的真实而粗糙的力量。它以“文学的求真行动”作为审美目标,通过作者的亲历性、参与性,凸显了具体写作的“行动”过程,并围绕作者的耳闻目睹、所思所想,鲜活地展现了叙事的“求真”效果。另外,非虚构不仅仅意味着最大限度的“写实”,在作品内容上,在作品的精神指向上,也有着自身的规定性。从这个角度来看,它并不好写。它是规定动作,而不是自选动作。它不像其他文学体裁那样,有着相对的自由度,可以由着作家的性子写。
可以看出,向来笔力精到的散文家周华诚在尽心尽力地尊重事实,还原现状。自始至终,他像一位忠诚的史官秉笔直书,往真了写,往实了写,往细了写,往专业了写。他能够专业到连胡柚种植环境的苛刻条件以及柚子汁的酸甜配比度都了如指掌,这不是靠合理想象能完成的。真知必含践行,真行即是真知。这是用实际行动印证了王阳明所倡导的“知行合一”。
对于这本书,我们可以说,周华诚是做足了功课,下足了功夫的。但,如果只是这样,那么我们就把《金果谣》当做一篇普通意义上的报告文学看就可以了。之所以它还是“谣”,还是“一曲长歌”“一个传奇”,那是因为本书除了真实性、科学性之外的那一抹无处不在的浪漫主义气息。这也使得《金果谣》与其他的报告文学相比,更有一股悠远、迷人的气息。
书中,很有意思的一幕是作者让周志胜想象自己与明代乡贤、官至南京刑部尚书的樊莹的一场隔空问答——如果樊莹问他为何不解散剧团,那么他会这么回答:“我向大人学习,所忧者,并非个人一时荣辱,而是经千百年后,子孙们如何看待吾等。”
樊莹是一个大写的人,周志胜又何尝不是?他自掏腰包,召集团队创作而成的《清简樊莹》是对偶像最好的致敬。“想樊莹,一生磊落苍天鉴,披肝沥胆为大明。十年三乘入南国,黄河救灾拯黎民。弹劾贪官整纪纲,敢向权奸亮刀刃……我无愧,一生为民求清简;我无悔,降龙伏虎为黎民。”咿咿呀呀的越剧唱腔也可以如此这般唱出一个江南硬汉的刚正不阿、一心为民。
周志胜的浪漫里还有一个“果园梦”:建一座精品胡柚果园,让戏曲和音乐都在果园唱响。让人们聚集在这里,春天吃茶看花,夏天露营垂钓。秋天胡柚成熟,搞一场丰收音乐节。冬天,看雪中山野,悟人生本真。这与袁老的“禾下乘凉梦”一样,都是美好的中国梦的一部分。谁说科学家、实干家就不会做梦呢?他们的梦那么美,那么浪漫,才更加地让人想要去追逐它,实现它。
作为“过气”的旦角,姜新花的浪漫里隐藏着无言的酸痛。当初,周志胜要自创剧团,他心目中的台柱子就是旦角姜新花。这是一个戏痴碰到了另一个戏痴。年过四十的姜新花凭着对越剧的痴迷,毅然领命,还当了团长。这个团长显然不好当,丈夫老徐作为曾经的同行却非常支持她。两人聚少离多,工作又忙,结果老徐生病离世,姜新花都没赶上送他最后一程。但是,戏比天大,老徐才过“三七”,姜新花一边落泪,一边还得扮上。锣鼓一响,胡琴一拉,戏照样得唱。幸好,她借着戏,又“活”了回来。她奉献了她的一出出好戏给观众,戏也滋养着她,治愈着她。
对于在故乡大地上辛勤劳作着,智慧谋划着,努力生活、歌唱着的乡亲们,周华诚总是不遗余力地赞美。他的赞美并不高调,但极为真诚。他娓娓道来,并不急于表露心迹。他用叙述的方式来完成抒情的目的。这是他的高妙之处。
而作为结局,在或功成名就、或历经悲欢之后,他们——钦韩芬、宋伟、周志胜、姜新花们又会做些什么呢?依然是与柚为伍,以戏为痴,还是另有他寻?周华诚用了这分量不轻的八个字:化身果农,隐入人间。这又是怎样的一份务实做派、浪漫情怀。
由此,你也可以看出《金果谣》里飘溢而出的是人世的欢欣与酸楚,灵魂的高贵与香甜。是故园之思、家国情怀,也是献给这大地之上每一位劳动者的一曲温柔而热烈的颂歌。
(作者系作家、教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