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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顺天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日益受到关注的当下,张晓琴的《执念》以十二篇非虚构散文,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传承人心灵世界的窗口。这部作品超越了“猎奇式”的文化景观书写与“补遗式”的技艺知识普及,以散文的笔调将非遗传承还原为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故事。书名“执念”不仅指向传承人对技艺的坚守,更蕴含作者对文化根脉的深情凝视。
心灵疆域的拓荒
文学是人学,即便在当下AI写作风起云涌的语境中,这一论断仍未过时。《执念》的叙事核心便在于对“人学”的深度开掘。作者的笔触穿透技艺表象,直抵人心幽微处,以田野调查为路径,以文学为方法,潜入十二位传承人的生命历程,为我们呈现出这些“守艺人”的别样人生。
在唐卡大师交巴加布的故事中,我们读到一种近乎宿命的传承。父亲在油灯下以纸代布作画的艰辛,辍学承艺时的委屈与不甘,母亲病逝后携骨灰远行的悲怆,乃至父亲换肾后奇迹般延寿十六年的孝心守护,这些细节共同构成了一个血肉丰满的“人”,而非抽象的文化符号。同样,“太平鼓王”魏永宏从木匠到鼓艺复兴者的转型,源于特殊年代的物质匮乏与精神渴求;他改良鼓体、设计卡铆机的执着,其实是想让太平鼓声“雄壮浑厚”这一朴素美学信念的具象化。当技艺脱离了人的生命体验便沦为无源之水,《执念》将传承还原为一个个有泪有笑、有执念有挣扎的生命现场。
此处,作者田野调查中的“田野”不仅是地理空间的跋涉,更是心灵疆域的拓荒。她以人类学式的“深描”方法,捕捉传承人话语中那些看似平常却意蕴深长的细节,使其成为打开文化心理结构的密钥。
在《“金唢呐”马自刚》中,作者敏锐地注意到他“关节伸不直”的手指,这一生理缺陷如何阴差阳错地导向唢呐之路。代兴位讲述洪水灌屋时与父亲抢救宝卷的场景:“把宝卷从水里很小心地捞出来,抱到房顶上面一页一页晾晒”,以及夜间为防鼠患“用红布把宝卷包起来,枕到头底下”的细节,使“宝卷是劝化人心”的抽象表述获得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此种“深描”不仅记录行为,更揭示行为背后的情感结构与价值伦理,代家五代人守护的不仅是纸张文本,更是“宝卷在,人心安”的精神信仰。
注入诗意与温度
散文的文体特质为《执念》注入诗意与温度,使文化记忆的书写超越文献记录而升华为审美体验。作者常以景语点染情语,如写初访交巴加布时“从这里继续走青藏,措美峰和他身旁的雪山高迥沉静,旺藏的荞麦花开成粉红的海洋;扎尕那石城中的村寨安详,山顶上雄鹰就蹲在路边,静静看着我们;玛曲草原上赛马后的汉子裹着红头巾,东山顶上的月亮照在黄河第一湾,温柔,令人心碎”,此段句句如花,在诗一样的语言里让人沉醉于高原的旅途中。写告别代兴位后夜过黑河,“看那河水上流动的,竟是宝卷经文”,将自然景观与文化符号进行诗意叠印。尤其在《“花儿皇后”汪莲莲》中,作者以“刀子”意象贯穿全篇。少女时期洮河筏工所唱“钢刀拿来着头割下,不死是就这个唱法”的“扎刀令”如何刺入她心灵,晚年胆结石发作却忍痛受访时“头上一直在冒汗”的坚韧,乃至离别时即兴创作的《莲花令》中“走开你把魂留下,想了我和魂说话”的锥心之痛。“花儿”艺术的精神内核,正是通过这种身体痛感与情感痛感的交织得以彰显。散文的自由笔法使作者得以在叙事中穿插抒情与哲思,如评马自刚的唢呐:“唯有唢呐最能表现出庆阳人内心深处的复杂情感,无论在哪里,只要听到马自刚的唢呐曲,我的眼前便立刻出现庆阳的山川与大塬,湛蓝高远的天与浩烈的云”,将声音艺术转化为视觉通感与地域精神图谱。
整体来看,《执念》的叙事结构暗合中国传统艺术的“起承转合”,每篇散文都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史诗。在杖头木偶艺人徐宁的故事里,童年上学路上掉入冰河的挫折、高考前夕遭遇车祸左手受伤的厄运、大学时期七访川剧名师的执着,构成他艺术人生的三重转折。当他在成都看到木偶喷火表演时,西北民间艺术基因与巴蜀戏曲元素的碰撞,催生出“木偶变脸喷火”的创新形式。作者将“黑顶鹤”意象巧妙地贯穿始终,少年在祁连山下仰望鹤影的憧憬,正是艺术生命渴望飞翔的隐喻,而徐宁左手伤病与木偶重量的角力,更成为文化传承中身体铭刻的生动写照。在方法论层面,《执念》构建了非遗书写的多声部复调。它巧妙融合了口述史的真实性、人类学的深描法与散文的诗性表达,形成独特的跨文体叙事。作者采用“在场式写作”,在唐卡传人的画室感受矿物颜料的灵性,在莲花山花儿会现场体验即兴创作的激情,这种田野工作的“在地性”确保了口述材料的原生质感。书中大量保留方言土语,如凉州贤孝中的“心上的花儿得唱了,党的恩情不忘了”,河西宝卷中的“娃子,不是那么个念法”,这些方言不仅是地域文化的活化石,更是传承者技艺文本的独特载体。
尤为珍贵的是作者与被访者间的精神对话。当代爷开始讲述他的宝卷人生时,作者记录的不只是事件本身,更是讲述者“用舌头舔舔毛笔”的肢体语言与突然涌流的泪水;记录汪莲莲即兴创作离别花儿时,作者写道:“一曲未终,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这种共情式书写使作品超越了口述材料的简单汇编,成为传承者与记录者共同完成的精神叙事。
人心即绝艺
在《执念》中作者的写作实践本身构成了一种“行动中的传承”。当她驱车穿越乌鞘岭隧道群进入河西走廊,当她在夏河整理采访笔记,这些辗转千里的田野足迹,使《执念》成为一部“行走的非遗志”。十二篇故事连缀成一幅民间文化生态的长卷,而《执念》的文学价值正在于对民间精神的立体呈现。凉州贤孝艺人董永虎的“明眼人”身份具有双重隐喻,既指他作为少数视力健全的贤孝传人,更暗喻其对文化困境的清醒认知。当他被乡亲唤作“董贤孝”而本名湮没时,个体身份已与艺术传承共生共荣。同样震撼的是魏永宏的鼓身哲学,这位太平鼓王将头塞进鼓腔测试回声的细节,堪称匠人精神的极致写照。作者敏锐捕捉到鼓腔内部“糊三层麻纸,刷猪血兑料”的秘方,以及十字弹簧的声学装置,这些技术细节因承载着要让“鼓和人要同时飞起来”的创造激情而充满原生态的力量。
书名《执念》是十二位传承人以血肉之躯守护文化火种的“执念”,也是作者通过田野调查式的采访,辗转多地,路行千里,最后用深情的笔调将这十二位传承人鲜为人知的故事娓娓道来的“执念”,而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传承呢?在书中作者不仅是旁观者,更是以自身实践呼应传承精神的行动者。她通过深度的“倾听”与“共情”,使《执念》本身成为一种“传承行动”——以文学存续那些可能消逝的声音与故事。当我们合上这本诚意之作,十二位传承人的身影在眼前汇聚成传统文化的民间图谱。交巴加布唐卡中菩萨低垂的眼睑,汪莲莲花儿里泣血的离别,代兴位宝卷上洇开的泪痕,徐宁木偶间飞舞的火焰……这些鲜活的民间记忆共同构成费孝通所言“文化自觉”的生动注脚。在现代化浪潮席卷乡土的今天,作者以身体力行的记录完成了一场文化救赎。她将散落民间的精神火种收集成炬,让我们看到唐卡的神性源于画师交巴加布对“灵性”的追寻,宝卷的力量在于代兴位家族五代人“劝化人心”的坚守,花儿的锋芒是汪莲莲用一生践行的“不死是就这个唱法”的生命宣言。这些传承人以生命为火把照亮传统长河,而作者用文字将这点点火光汇聚成星河,这既是对“执念”最恢弘的诠释,也是非虚构写作对文化传承最庄严的致敬。
《执念》以文学之光,照亮了非遗传承中那些被遮蔽的生命景观。作者以深情的笔触告诉我们在技艺与仪式的背后,是人的尊严、人的困境、人的创造。这部作品的价值不仅在于抢救性记录了一批濒危技艺,更在于它提供了一种文化书写的范式,唯有将“非遗”还原为“人遗”,让技艺回归生活现场与心灵深处,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何谓“传承”。当机器复制的时代让一切趋于同质化,书中那些带着体温的“执念”,恰如荒漠中的泉眼,提示着我们文化传承中最珍贵的部分——那是人心的温度,是生命的光芒,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所在。
正可谓,人心即绝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