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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洪涛
汪曾祺在《我的老师沈从文》里记载了沈从文流鼻血的情况:“他早年常流鼻血。大概是因为血小板少,血液不易凝固,流起来很难止住。有时夜里写作,鼻血流了一大摊,邻居发现他伏在血里,以为他已经完了。我就亲见过他的沁着血的手稿。”在吴世勇编撰的《沈从文年谱》里至少有两处记载了沈从文流鼻血的谱文。一条是1927年5月25日,沈从文在《柏子》文后的题识:“在汉园公寓三小时写成,时正流鼻血,捂着鼻子写,寄过圣陶编的《小说月报》,得稿费十三元。母亲在吐血,买药一瓶。”另一条是1930年5月31日沈从文致王际真信的吐露:“现在一点不明白,未来的情形,就是我鼻子血管破了,打针失效,吃药不灵,昨天来流了三回,非常吓人,正像喷出。”医生建议他一个月内莫动莫做事,静养为主,但以沈从文的脾性做不到不写文章,所以医生“打完针摇头走了”。
鼻血流多了,沈从文感觉头晕,他自己为了缓解流鼻血的苦况,采用冰敷止血的方法。我征求医生得来的知识是冰敷止血只能缓解一时之痛,后面会更严重。流鼻血原因多种,有可能是身体羸弱,有可能操心过度。以沈从文情况而论,早年流鼻血多是操心过度所致,也就是不要命地写,他给王际真信说,写小说不歇息,“疲倦到无法支持,所以倒了。”
沈从文1923年9月到北京,以没有任何学历的“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郁达夫语)身份想在北京闯他一闯,何其难也。郁达夫在《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中说引诱你沈从文来北京的是一张国立大学的文凭,以为有此一张文凭最起码生计不愁。郁达夫说这种想法何其幼稚,如若你走上十字街头,看见那些穿着“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哪一个不是在找事做,他们都是毕业生。郁达夫连发三问:你能和他们一样有钱读书吗?你能和他们一样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吗?你能保证毕业后事情会来找你吗?
想象一下,1924年11月郁达夫请沈从文到西单牌楼名叫四如春的饭馆吃饭,二人晤谈,沈从文该如何回答郁达夫这犀利的发问。这顿饭吃完后郁达夫把结账找回的三元多钱送给了沈从文。还好沈从文是遇到了好人。郁达夫犀利的发问不是劝沈从文离开北京,大约是为他一腔孤勇单枪匹马的气质所打动。郁达夫在文章里透露了一个比较明显的消息,就是在1920年代的北京就业市场,有学历的未必好找工作,无学历的找工作多有波折。找工作这事个体差异极大。1917年拿了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的胡适一回国就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一来是学历高,二来是有同乡陈独秀引荐。当郁达夫说偌大的北京接纳不了一位声名不显的年轻人之时,1920年北大学子罗家伦等人接受富商资助出国留学之际,就有好几份高薪工作找上门来,原因无他,乃是罗家伦在五四运动中得了大名,工作机会也随之而至。所以找工作也好求学也罢,多是学缘、人缘、机缘的综合作用。闯北京的沈从文明显不太具备这些优势,但穷困潦倒之下的他试了一招,便是给名作家郁达夫述说自己的悲苦经历,还好管用了。很快他不能发表文章的状况就得到了改变。他仍然是幸运的,北京仍然是友好的。
在郁达夫将沈从文介绍给《晨报副刊》新任主编之前,原先的主编是孙伏园。对这位主编,沈从文在42年后回忆:“当时晨报社有个孙伏园大编辑,把我投稿大几十篇,粘连成一卷,当着林语堂、钱玄同、周作人等开玩笑:‘这是个大作家沈某某写的。’于是撕得粉碎,投入字篓完事。”沈从文对孙伏园开的这种“低级玩笑”表示不在意,他却记了近半个世纪。我特别惊讶沈从文十分顽强的韧性与毅力,人生地不熟,吃不好住不好,一切似乎都不友好,想凭一支笔打天下,但又遭编辑藐视,沈从文还能把文字事业继续下去,实在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素质。看一组数据,沈从文1925年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六十余篇,1926年发表作品七十余篇,平均到每月的发表量就很高了。具体细看1925年11月至12月两月期间沈从文共发表作品11篇,有时在同一天里刊出两篇作品。从1925年到1929年,据《沈从文年谱》统计,沈从文累计发表作品两百余篇,出版集子二十多部,1929年的沈从文27岁。这些作品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北京上海发表或出版。
发表量与写作量不完全等同,往往写作量大于发表量,虽然沈从文年轻,但他在“窄而霉斋”这么没日没夜地写,身体吃不消,营养跟不上,运动量偏少,情绪时常波动,心里还憋着一股出人头地之气,这不流鼻血才怪呢。
沈从文去北京原先的想法是半工半读考大学,后来种种变故,始以文字为生。这大约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自新文化运动以来,要想在文字上立得住,还得去北京上海,或在北京上海的报刊发表。沈从文选北京,不言而喻是北京报刊多大学多信息多,写出来的东西有人看有人评,文字传播的范围广,这对一个人想打出名声有着显而易见的好处。上海亦作如是观。只有在这两座城市打出了名气,基本在全国范围就可以叫响了。以前听一位广州的名教授说,我们不像在北京上海的学者,我们得另辟蹊径做东西才能靠得住。听完此话,我微微一惊,北京上海很好,广州未必差很远呀。现在资讯很发达,很多差距通过网络已拉平,但名教授此番言语让我深信,即便如此,北京上海在文学创作、学术研究等方面仍然有某些根深蒂固的优势。写至此,沈从文闯北京已有一百年了。时间流转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