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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吉照
河北,南接中原、齐鲁,很早就在中华文明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其北邻边塞,处在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冲突角力、融合共存的前沿,演绎了无数苍凉豪放、荡气回肠的慷慨悲歌。当王朝政权定都北京后,河北由边地一跃成为腹心,又多出一份属于大国京畿的开阔大气、富贵雍容。无论壮游边塞,还是入京朝圣,河北始终是时代的大手为诗人准备的一个出路和选项。于是,河朔之风虽然刚健、苍凉,但向来不缺少诗歌的润泽。历朝历代,总有本土或客籍的诗人北上南下,把繁忙的商路驿路、荒凉的边关塞道,都变成星辉斑斓的诗歌之路。
太行山和燕山,如同一撇一捺,在燕赵大地画出一个巨大的“人”字,无论在现实的地理空间里,还是在古典诗词的版图上,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
太行山古称“天下之脊”(《括地志》),东汉至隋唐间,八百里太行隔开了人们普遍印象中的“山西”与“山东”。沟通山脉两侧的“太行八陉”,自然少不了诗人的身影:高适在封丘尉任上送兵到青夷军(今张家口怀来),自幽州(今北京)出居庸关,走的是最北面的军都陉;岑参游河北,曾取道井陉(《题井陉双谿李道士所居》)……
太行山东麓的南北大道,不仅是一条引人关注的“河朔唐诗之路”,而且为古代诗坛输送了大量优秀诗人,比如“初唐四杰”中的卢照邻,“文章四友”中的李峤、苏味道,盛唐名家李颀、崔护,“中兴高流”李嘉祐和“大历十才子”中的李端、崔峒、郎士元、司空曙,“韩孟诗派”的重要成员贾岛、卢仝,名相兼诗人李德裕,等等。许多河北本土诗人为家乡留下了丰富的诗篇:有人记录河北平原的典型景观特点,如初唐崔湜的“回首览燕赵,春生两河间,旷然万里馀,际海不见山”(《冀北春望》);有人刻画燕姬赵女的绝代芳华、河朔健儿的精神风貌,如西汉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北方有佳人》),中唐李嘉祐的“白马撼金珂,纷纷侍从多。身居骠骑幕,家住滹沱河”(《少年行》);还有漂泊游子表达对家乡的深深眷念,如晚唐李德裕的“北指邯郸道,应无归去期”(《秋日登郡楼望赞皇山感而成咏》)……
作为与太行山携手的另一条伟岸臂膀,燕山山脉堪称历代中原王朝的一道天然屏障,分隔开农耕与游牧两大文明类型。自今北京沿燕山南麓通往渤海之滨的榆关道,是古代诗人走向东北边塞的首选线路。唐前的古诗写到这一线的地名、风物,大多出于想象,如曹植的“出自蓟北门,遥望胡地桑”(《艳歌行》),沈约的“迎行雨于高唐,送归鸿于碣石”(《临春风》),作者本人并不需要亲自来过。到了唐代,诗人普遍可以在现实中走得更远,而这大概也是唐朝强盛、唐诗繁荣的一项重要表征。唐人取此道深入边塞的杰出代表是高适。“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燕歌行》),高适漫游河朔途中所作诸篇,无疑是盛唐边塞诗中极富代表意义的创作。唐代以后,辽、金、清诸朝均起家东北,从皇室到廷臣,常需往来于京师与东北之间。明清两朝派往朝鲜的使臣和朝鲜来华的使臣经行河北境内,通常也是走这条最为便利的榆关道。以上几类人物,沿途所作精彩诗词不胜枚举,假如只拈出一首作为代表,可推纳兰性德那首脍炙人口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假如把诗人的行迹和诗篇比作灯火,那么,从夜空俯瞰河北,上述“太行山—燕山”一线的“人”字形诗路,就像是一条灯火通明的主街道。但整片区域内熠熠生辉的,显然并非只是两条线,而是一张巨大的网。在太行山以东数百公里外,南北纵贯河北平原的是另一条“水上诗路”,其光辉在明清时期甚至超越了“太行山—燕山”诗路,那就是京杭大运河。京杭大运河是水路交通的大动脉,毫无疑问也是诗歌之河、文学之河。南方才子进京赶考、考中后出京做官,商人到北方做生意,谁没有坐过运河里的航船呢?而在“从前慢”的运河舟中以及沿途水驿、市镇作诗,注定是古代文人的日常。
除此之外,邯郸东南的邺城(今邯郸临漳),是曹魏至北齐的六朝古都,汉末建安年间著名的“三曹”“七子”文学活动的中心,北齐时又聚集过“北地三才”和卢思道、杨衒之等河朔名家。时间进入盛唐,醉醺醺的李白骑着白马来到邯郸,写下“醉骑白花马,西走邯郸城”(《自广平乘醉走马六十里至邯郸,登城楼览古书怀》)的诗句;年少轻狂时的杜甫,也曾“放荡齐赵间”“春歌丛台上”(《壮游》)。邯郸北面的邢台,古称邢州,传说是侠士豫让行刺赵襄子之地,清初词人陈维崧来此的前一天,刚刚涉过燕丹送别荆轲的易水,铿锵低回地唱出“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南乡子·邢州道上作》)。石家庄北面的宝藏小城正定,古称真定、镇州,唐后期是与中央分庭抗礼的“河朔三镇”中成德藩镇的驻地,韩愈奉使至此,有《镇州路上谨酬裴司空相公重见寄》《镇州初归》等诗存世。正定往北,过了苏轼做过刺史的定州,就来到寒冽透骨的易水。这是一条河北人的精神之河,一阕“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悲歌反复回响两千年,始终不曾消歇。初唐骆宾王在此写下名篇《于易水送人》,金元时期的元好问、汪元量、杨维桢,明清的李东阳、李攀龙、王世贞、屠隆、王士禛等名家也都留有诗作。
山河、古道,既是大地的自然纹理,也是河北人的精神纹理,它们纵横交错,像一张大网,串联起大小都邑、风景名胜,吸引着历代诗人行吟的脚步,也为今人的寻诗之旅提供线索和指引。河北之美,不只在风景,也在于随处一落脚就可能踩到的诗人足迹。在这片环抱京津、怀瑾握瑜的诗意大地上,读诗看景,走走停停,发现脚下的山河与纸上的景观可以互证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