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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舒
人类要如何正视自己的缺陷?对于每个普通人而言,缺陷也许是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亲爱的奥利弗》作者苏珊·R.巴里,以及“医学桂冠诗人”奥利弗·萨克斯,却通过150多封信件,把隐藏于身体与精神内部的缺陷公布于众。他们以此拯救与温暖彼此,也因此而帮助他人。
我能用两只眼睛看世界了——苏珊告诉奥利弗。他们用手写信的方式,写在纸上,封在信封里,通过邮政寄出。从2005年,直至十年后的2015年,在最后一封信寄出的三周后,奥利弗离开了人世。苏珊给奥利弗写出第一封信后不久,也就是2005年的12月,奥利弗被诊断出“黑色素瘤”,从开始通信起,他们就成为了彼此的病人、彼此的研究对象,以及彼此的朋友。
苏珊是一个“立体盲”,这是一种眼疾,却并不影响最基本的生活。我们可能并不知道什么是“立体盲”,但我们知道什么是“对眼”,或许也有人知道什么是“斜视”“弱视”。和“色盲”“路盲”(位置觉缺失)一样,这是一些被人们认为无伤大雅的“缺陷”,更多被注意到的是,它让人与众不同。我们只注意到它影响了人的外貌,却并不知道,这样的缺陷会让人无法拥有某种感知世界的能力。苏珊就遇到了这样的困境,她说:我无法用双眼注视,看不清视野边缘,这导致无法准确感知自己和其他事物在空间中的位置。我眼中的世界看起来很平,所有被窗户框住的物体,都和窗玻璃在同一个平面上。我试着擦掉衣服上的一块污渍,却发现污渍在镜子上,而我的镜像贴着镜面,我完全没有觉得自己的镜像在镜子后面——“透过镜子看”失去了意义。
幸运的是,苏珊通过视光师的视觉治疗,在48岁的某一天突然获得了立体视觉,这是她人生前48年从未有过的体验。她反复琢磨人对距离和空间的感觉:一切都舒展开来,我的卧室不再那么杂乱无章,机场不再那么拥挤,森林里的树木也有了层次。当我停在红绿灯前的时候,我看到了更远处出现了第二组红绿灯,再往前还有第三组,在离这些灯很远的地方,群山向地平线延伸……这真是不可思议,我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空间。在我获得双眼视觉之前,世界与其说是平的,不如说是压缩的,空间是坍塌的。
对于苏珊而言,对距离的感觉在不断改变和扩展,但天然拥有立体视觉的人无法体验这样的变化,更无法懂得她获得某种感知世界的能力之后的欢喜雀跃。于是,她想到了给神经学家奥利弗·萨克斯写信:“是的,世界是一片广阔、纵深的领域,我可以在其中定位自己,并随意漫步。”如她所愿,奥利弗回信了,他告诉她,你的确获得了立体视觉。这是他给她最大的信心。
从此,他们的通信持续十年,直至奥利弗离开人世,从未中断。
苏珊是曼荷莲女子学院生物科学和神经科学 教授,职业习惯让她特别敏锐于自身的体验。一旦学会用双眼同时凝视同一点,她就开始看到深度——斜视和弱视却做不到。立体盲总是在看平铺的世界,从初次看到三维立体世界的那一天起,苏珊就想告诉其他人,要珍惜正常的深度知觉和三维视觉,这些都是奇迹。如果和身体缺陷斗争过,你就不会认为自己获得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别人所谓的正常,对你来说却是特别的。获得立体视觉真的是一件改变人生的大事。当她开启立体视觉时所经历的整体感知和变化、那种顿悟的体验和强烈的情绪,令她兴奋、快乐到无法解释。她甚至发现了这种变化带来的生命思考,抑或是某种人生的哲学意义。她通过一封封信向奥利弗倾诉,同样是对另一位走进病程的老人的持续安抚。
他们用长达十年的150多封通信,完成了一次结交、诉说、聆听、迎接,以及漫长的告别。我们可以把这本书视作医学科普与生活哲学的趣味读物,但它同时也是一次持续的医学研究实践,以及,一场以书信的方式对人类友情超越物理距离的温暖诠释。
他们成为彼此著作中的“角色”,同时成为彼此的医生和病人,当然,他们更是笔友,她是他“立体的苏”,他是她“单眼的奥利弗”。他们就这么向对方表达关爱和牵挂,向对方倾诉自己像婴儿一样重新学习感知世界而获得的体验,以及因为衰老与疾病而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的“失去”感。他们无所不谈,保持着某种对生命应有的科学态度,以及附着人类的博爱之心,科学的冷酷因而得以消解,两位科学家之间的对话变得趣味横生,就连疾病也是幽默的,人生充满了奇遇。正如苏珊的母亲所说“生活就是接二连三的糟心事”,然而,在接二连三的糟心事中寻求到“友情”,也是一种幸福。他们用有趣的书写战胜了糟糕的经历,并因此获得“治愈”。
苏珊是一个特别会写信的人,她的上百封信中充满了故事,这些故事让奥利弗感到快乐,并对他的写作和思考颇有启发,正如他在信中所说:你的每一封信都让我看到了新鲜、独到之处。《看得见的盲人》便是奥利弗在与苏珊的无数次通信之后写的一本书。
奥利弗病得越来越严重,连续手术,癌细胞扩散,视觉神经坏死,他原本对世界完整的感知正在飞速失去,他甚至在信中流露出焦虑,尽管他一直在安慰另一位叫苏珊的“患者”。为此,苏珊给他写了一封信:有一次,我带我的学生,一名听觉障碍女生,去拜访一位学识渊博的听觉科学家。科学家问我的学生,毕业后打算做什么?学生说她想上医学院,以后当一名精神科医生。科学家说:哦哦不行,你当不了,你听不见,没办法捕捉病人言谈中的细小差别和微妙之处……我担心学生受打击,回程路上一直在安慰她。女生却调皮地笑了笑,打断我,“别担心,苏”,她说:“你都忘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别人的话!”
也许,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缺陷,而缺陷从不会因为我们避而不谈就消失。谈论缺陷,不是要谈论失去什么,也不是要谈论痛苦与艰难,更不是要谈论恐惧,而是我们是否能学会接纳与享受因缺陷带来的与众不同?是否能在缺陷缠身时依然去努力感受爱与幸福?幸福,可能是雪花的结晶透过的光,可能是鸟儿在你的屋檐下筑巢,可能是你的听觉还能感受音乐的美妙,你的嗅觉还能闻到香菜的奇特气味,你的视觉还能看见天光的变化,以及,看见一个立体的世界……多么美好的人生啊!这就是苏珊与奥利弗用150多封信送给每一位读者的礼物。
2015年8月9日,奥利弗在给苏珊的信中写道:现在还没到告别的时候,但也不远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撑过这个月。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之间深厚而又充满启发的友谊给我的人生增添了意想不到的精彩,我对此感激不尽。——致以我全部的爱,奥利弗。
这是奥利弗给苏珊写的最后一封信,三周后,他离开了人世。
2025年4月,中译本《亲爱的奥利弗》出版。天蓝色封面,“奥利弗”三个字的上方,一根银色的羽毛仿佛将要起飞。烫金印刷技术让羽毛凸起于平面的纸张,这是任何拥有立体视觉的人都能看到的效果。如今已经70多岁的苏珊倘若能获得这本书,我相信,她能看见那根羽毛仿佛要翩翩飞起的样子,因为,她是“立体的苏”。
书的最后几页是一些彩色图片,有奥利弗与苏珊的合影,也有立体视觉图。阅读的感受不仅来自理性的文字,也来自感性的认知。让我们来看看那些立体图吧,恭喜自己拥有三维视觉,因为这并不是每个人理所当然的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