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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良
明代画家陈洪绶画过多幅《饮酒读骚图》,其中高士独坐,正在痛饮,旁边供着梅、竹等物,面前放一本摊开的书,便是屈原的《离骚》。晋代王恭曾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屈原不是那种高蹈风尘的高士,但有哪一个高士不敬重他呢?他临终时,和他对话的渔父算是隐逸的高士了吧,渔父劝他和光同尘,不必众人皆醉我独醒,屈原却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也要保持自己清白的节操,不受世俗尘埃的污染。他餐英佩兰,君子风骨和芝兰一起千古留馨;他笔下华美瑰丽、光怪陆离的楚辞,也让画家们放飞最浪漫的想象去尽力再现。端午又至,正宜展读画卷,一起赏丹青、颂诗贤、怀屈子。
《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内页 元张渥《九歌图》中的云中君
屈子神貌
屈原用诗歌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形象——“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这样的形象,笔墨是难以表现的。因为绮丽的诗歌意境,带有浓郁的精神因素,具象的图画形象,总是隔了一层。
陈老莲19岁那年的冬日,随萧山来风季在松石居研读屈原的《离骚》《九歌》等辞赋。此时水寒天高,梧桐卓立,积雪盈野,霜风铺面。二人仿照“诗鬼”李贺的诗体,吟罢近体咏古风,从日至夜,语不惊人死不休。来风季取来古琴,手挥五弦,铮铮淙淙,悲凉激越的声音与霜风呼应,让人觉得自己此时就像高天上的孤鹤。二人四目相对,莹然澄澈。青年老莲在此种心境下,两天内画了《九歌图》。此时的他,还没有经历太多的世事变幻,还没有更多的辛苦遭逢,靠着霜风凄紧、古琴悲调的感染,低回于李贺一般冷峭奇崛的诗风中,画出了《九歌》中奇诡的神话人物,画出了屈原的遗世独立之相。《九歌图》系列画共十一幅,另画了一幅《屈子行吟图》,画中的屈原形容枯槁,高冠广袖,长剑陆离,踽踽独行。人物形象虽然不够灵动飞扬,但忧国忧民的孤往者就该是这样的啊。这幅画几乎成了屈原的标准像,后来被制成版画并得以广泛流传。
师法陈老莲的任渭长也画了一幅《屈子行吟图》,他借鉴了老莲的画法,但线条更加繁密,更富有转折的力度。任渭长用彩笔敷染,衣纹仿佛具有了山石的刚硬之感。屈原腰挎长剑,面目间满是忧愤之色,他左手拿着一枝兰草,兰叶葳蕤,兰花素雅,这个形象补上了老莲没有表现“纫秋兰以为佩”的缺憾。兰花是屈原的精神象征,他的高洁在这里具象化了。
明 陈洪绶《饮酒读骚图》
九歌图卷
屈原的《楚辞》以瑰丽想象与深沉忧思构建了一个神性、人性交织的文学世界。宋代以降,这一文本成为画家诠释诗意、寄托情怀的重要题材。李公麟是楚辞绘画的开拓者,尽管真迹散佚,但文献记载与后世摹本显示,李公麟通过线条的疏密、曲直变化,赋予了神祇以飞扬的动态与鲜明的性格。
元代的张渥也是白描圣手,被誉为“李公麟后一人而已”。他一生绘制至少五卷《九歌图》,现存四件。
张渥《九歌图》褚奂本画卷开篇为拱手而立的屈原像,广袖长服、面容清癯。屈原心怀国家,却遭到小人诋毁中伤,被流放到蛮荒的沅湘之间。画家先画屈原的孤傲形象,暗含着画家对元代汉人境遇的投射。张渥屡试不中,空怀抱负却难以施展,只能寄情翰墨消磨生涯,于是在画中“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清人吴升说张渥《九歌图》与李公麟的相比,“人物景象别具思致”,可能就是说张渥笔下寄寓的抑郁愤懑吧。
《湘夫人》诗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的意境哀婉而唯美,湘夫人在张渥笔下化为衣袂飘举、面容清冷的女子形象。线条如游丝般细腻婉转,刻画湘夫人优雅的身姿。女神站在水面之上,飘动的衣袂、翻涌的波纹,将诗句中的秋意与愁绪融入画面。既符合诗中“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萧瑟氛围,又暗含对“时不可兮骤得”的怅惘。
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张渥绘制一朵朵形态灵动的云彩,烘托出云中君沐浴更衣后光彩照人、飘逸灵动的形象。身后护驾的龙神筋肉凸起、面目狰狞,将主神温文尔雅、端正慈和的气质反衬得更加鲜明。
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被具象化为武士持弓怒视天狼星的场景。画家以劲健线条勾勒东君的须眉怒张,天狼星则是状如彗星拖着光线尾巴的小圆球。这种威严的气度,强化了原诗的英雄气概。
屈原诗中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描绘了一位居住在山间,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美丽动人的山鬼形象。张渥所绘早期版本中,山鬼为骑着赤豹在松林中徜徉的半裸女神,仪容娴静曼妙。张渥以细腻的线条,勾勒出山鬼身着植物装饰的独特服饰,将诗意转化为生动的画面形象。晚年本则将其改为袒腹老者,蹙眉凝视手持的花草,神情带着忧郁。这种矛盾处理或许反映了张渥自己的心境——从浪漫的少女到历经沧桑的隐者,暗喻着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
离骚承传
1645年,清兵攻占扬州,三月进驻芜湖,画家萧云从满怀亡国之痛,避走他乡。国破家亡之际,他“取《离骚》读之,感古人之悲郁愤懑,不觉潸然泣下”,便与著名的徽派版画刻工汤复合作,刊刻了《离骚图》,以寄寓对现实的愤懑和无奈,对时势的感慨和失望。
萧云从的《离骚图》绘有《离骚》一图,《九歌》九图,《天问》五十四图,《远游》五图,其中《远游图》已经佚失。在这部作品中,他以精湛的技艺和深刻的理解,将屈原的诗篇转化为生动的画面,人物形象“诡奇生动”,使读者能更直观感受《离骚》的精神内涵。
屈原生前,楚国就有15万多将士在与秦军作战中战死疆场。创作《国殇》,乃因“怀、襄之世,任馋弃德,背约忘亲,以至天怒神怨,国蹙兵亡,徒使壮士横尸膏野,以快敌人之意。原盖深悲而极痛之”。诗歌描绘的,是己方失败的惨烈战争。在王朝更替之际,萧云从画这样的作品,怎能不寄予刻骨的沉痛和愤激?画中,一个青年战士左手执弓、右手举剑,正驾着战车奋力冲杀。萧云从只画了人马都裹满甲胄的一架战车形象,没有画其他战友和敌人,但依然表现出对战士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的赞颂,和对他大好青春、捐躯赴难的惋惜。
屈原的《天问》穷天地鬼神之奇,究往古山川之变,博大精深。萧云从却凭借超人的想象力、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扎实的艺术功底,创作出了前无古人的《天问图》。山川神灵,奇闻异说,一一纵横于笔底,可谓灵幻百出、古意盎然。
后来,乾隆帝对四库馆进呈的萧云从《离骚图》非常欣赏,又遗憾所绘《楚辞》内容阙佚不全,就让四库馆绘图分校官门应兆补绘完善全图。门应兆摹写了萧氏原六十四图,补绘九十一图,共计一百五十五图,被赐名《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门应兆的作品严谨工整,却流于程式化,失去了萧氏原作的抒情性。也难怪,萧云从的创作是个人情感的自由宣泄,而门应兆的补绘需迎合乾隆“稽古右文,聿资治理”的政治需求,因此远不及萧云从原作的鲜活生动。
元代赵孟頫、马竹所、钱选、贝琼都画过《九歌图》,明清文徵明、仇英、丁观鹏、王素等人也都留下了相关作品。民国之后,政治变革和战争动乱频仍,出于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和对社会现实的不满,陈少梅、张大千、徐悲鸿等画家也都画起了《九歌图》。徐悲鸿的《国殇》就创作于1943年,当时正值全民抗战的关键时期,图中,战士们手持长矛,冒着飞蝗般的箭雨,踏着脚下的尸体,呐喊着冲向敌人。这样的图画,足以成为时代精神的象征。
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忠贞,都已经凝入了历代画家的笔触。我们知道,不管时光如何流逝,道路如何修远,在我们的文化长流之中,总会是香草不凋,丹青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