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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崇正
北方的杨柳絮没有飘尽,南方的龙船已经开始苏醒。它们有的从河涌池塘的淤泥里被挖出来,有的从祠堂悬挂的木架上被抬下来,一番修整之后重新漂浮在水面上,这一年的荣耀时刻便启动了。
细想起来,我对龙船这个名词最早的认知,来自一个动作。镇上最厉害的教拳师傅曾演示过他的成名绝招,在虎虎生威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他告诉我们几个小孩子,这绝招的名字叫“龙船挂沙”,几百年前戚爷爷用它抗倭,属于保命绝招,一般不轻易示人。身边的小伙伴正想说怎么跟上次打的不一样,但被另一个小伙伴捂住了嘴。后来看到碧河上真正的扒龙船,划船的动作嘿哈嘿哈俯身使劲,倒是与那天夜里煤油灯下的招式有几分相似。
某一年,箭一样快的龙船上有我的父亲。父亲自诩为扒龙船高手,那时他还没有谢顶,一身腱子肉,再加上碧河上鼓声隆隆,岸边人头攒动,很多细节根本看不真切,故而我们对此深信不疑。但是父亲的朋友阿伟马上拆穿他的鬼话,说他是个吃龙船饭的高手。父亲只是傻笑,竟然也没有表示反对,更没有跟人家掰腕子。于是我想,龙船饭应该是比扒龙船更重要的东西。好奇心让我偷偷跟过去看,结果大失所望。这龙船饭也便是家常菜,只是多了一盘炒肉,旁边一只大锅装满了饭,一只大桶盛满了汤。然而村子里有不少人端着瓷碗来讨龙船饭,说是讨个吉利,吃了百病皆消、平平安安。阿伟是龙船二队的队长,他总是非常客气地对待所有来讨龙船饭的人,装好饭还问他们够不够。
龙船饭有时候也会焖香饭,也就是将肉菜米饭连同香菇虾米炒在一起,吃起来跟粽子馅料差不多。阿伟是焖香饭的一把好手。在我的记忆里,扒龙船时阿伟的焖香饭好吃得像个隐喻,我将之视为龙船饭的正宗。潮汕文化就如卤水拼盘,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甚至隔一条河沟方言就不一样。潮汕粽子馅料也是有的咸,有的甜,有的半甜半咸。我后来走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粽子,无非糯米和绿豆,都不及潮汕粽子花样多。就比如我们家,粽子向来以料足著称,香菇虾仁鹌鹑蛋卤猪肉,粽子个头不大,里面内容不少。我奶奶今年刚过百岁,包粽子的手法炉火纯青。她说以前穷,粽子里连肉都没有;现在粽子里要啥有啥,她当然有理由瞧不起其他一切粽子。
无论奶奶说什么,父亲都会表示同意。父亲现在也是个小老头了。他不时会提起那年龙船一队夺冠的事,那次他们在阿伟家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龙船饭。阿伟妻子过了预产期迟迟不生,夺冠的一队听闻此事,扛着冠军标旗去他们家冲喜。冠军标旗就插在他家的门口,在夏风里飘扬。阿伟感动得差点掉眼泪,马上让人在天井里做了一桌丰盛的龙船饭招待他们。我问孩子保住了吗?父亲摇头,说开头大家都很有信心,还喝光了阿伟家的酒,但是,唉——他长叹了一声。这世上的事,大概总是不完美。那时我刚出版了第一本书,便想我要在故事里让这个孩子安全出世,或许就因为有了这一念,在另一个平行宇宙,孩子真的活了下来。他大概也会喜欢有鹌鹑蛋的粽子,会喜欢有龙船气息的焖香饭。
阿伟此后变得很消沉,第二年也不参加龙船训练。队员们上门去邀请过几次,他都婉拒,闭门不出。我的外公白毛公知道了此事专程去了一趟,他那时候走路已不太利索,拄着拐杖站在阿伟门口说话。“你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不能真什么都没有。”后来阿伟说是白毛公这一句话点醒了他,他换好衣服赶去吃龙船饭。
阿伟后来搬到东莞,开了一家小店专卖龙船饭,生意很好。他侄女是我的朋友,也学得这门龙船饭手艺。她在加拿大留学时租了一位老华侨的旧房子。她竟然凭借龙船饭让租金减半。她回国之后的那几年,每逢端午,老华侨一家还会给她打电话。去年老华侨的儿子专程回国来找她,两人聊了很久。他跟她说,他的父亲常常念叨龙船饭,也很想念她。老华侨临终时回忆起她带着做好的龙船饭去他家的情景,冰天雪地,她到达时龙船饭硬得像一块石头。说完老华侨便大笑。老华侨的儿子说,父亲是在笑声里去世的,他对此永远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