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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复兴
铃 兰
尽管来天坛不知多少次,但很多事还是不清楚,甚至根本不知道。
丁香花刚谢,居然还有那样多的人,蹲在丁香大道的两边,拿着手机,甚至举着单反相机的大镜头,静心屏气,纷纷在拍照。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很有些好奇。我走过去,看这些人究竟在拍什么?丁香树下种着的是玉簪,还远不到开花的时候,只有肥硕的叶子密密实实铺展展覆盖地面。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一片绿叶被晒得有些疲沓,颜色发灰,这些人却兴致勃勃,有的人脸上渗出了汗珠。
我也躬下身来,看到他们拨开玉簪的叶子,下面露出一串串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地散落,像是蹦蹦跳跳地来到这里,故意分别躲藏着,和人们玩捉迷藏的游戏。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小白花。花小的,倒是见过不少,米兰比它们还小,丁香和槐花也不大,尽管米兰、丁香和槐花都是白色,但都没有它们这样白得晶莹。大概是得益于有玉簪叶子的保护,它们不受阳光的照射和风沙的侵袭,如足不出户的小家碧玉一般,面容白皙如玉,露珠般清透温润。
我问身边用手机拍照的一位年轻姑娘:“这是什么花呀,这么好看?”
她瞥了我一眼,口里吐出两个字:“铃兰!”那语气多少有些轻蔑,觉得我有眼不识金镶玉,连铃兰都不认识!
据说现在天坛里大小花卉有150种之多,这么多种花,我认识得不多,铃兰,更是第一次见。我确实有些少见多怪,禁不住说了句:“铃兰这么小!”
铃兰的名字,是听说过的。在俄罗斯文学作品中常出现,说它们圣洁,夸张地说是圣母的化身。叶赛宁的诗里,把它和初雪相比拟,说——“我踏着初雪信步前行,心潮迸涌如初绽的铃兰。”
在我自以为是的想象中,铃兰的花不应该这样小,纤细得弱不禁风。心潮迸涌,如初绽的铃兰,也不应该这样漫不经心地散落,小心翼翼地躲藏。
我也蹲下来,不禁仔细观看。白是真的白如初雪,一串串垂挂下来,真的像是一串串袖珍版的风铃。只是没有想到它这么样的小,小得比童话里的七个小矮人还小。
铃兰那样的小,又藏在玉簪叶下,不愿意抛头露面,自然不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让我这样粗心大意的人,不知多少次路过这里,和它们擦肩而过,即使相逢也不相识。
在丁香道东,一步之遥,柏树林中的二月兰,开得疯了似的,紫莹莹、铺展展一片,汪洋恣肆,显山露水,仿佛这个春天的天坛,都是它们主宰的天下。
铃兰,如同闹市中的隐士一般,只愿意藏在这里,等待着有情人、有意人,或有心人,和它们相会。
只是我们不管它们乐意不乐意,就把它们请出,搬到热闹闹的抖音视频上,发在朋友圈的九宫格里。
海 棠
百花亭前的甬道两旁,西府海棠花开得正艳。星期天的上午,来看花拍照的人很多,海棠花下的长椅上坐满了人。
我坐在那儿画画,一个小伙子坐在我旁边等人。我们两人都坐在那儿很久了。我画得很慢,小伙子等的人一直没来。我不着急,小伙子有点儿心急。
看样子,小伙子30岁出头,面容白净,长得挺英俊的,穿着件猎装式夹克,精精神神,利利索索。我们两人在一起坐得时间久了,便没话找话,闲聊了起来。我知道他在等他的女朋友,准确地说,是前女友。
“我们两人当年认识不到1个月,新冠疫情突然就来了。”小伙子告诉我。开始,两人通过手机联系,他还给她快递过口罩。后来,时间一长,两人的联系,不知什么时候就由淡变断了,就像一条小河沟,本来水流得就不多,干涸了,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
“连手都没拉过一次。”小伙子尴尬地对我说。
是啊,时间是爱情的培养基,也是爱情的杀手。如果认识的时间长还好说,认识才1个月,时间一长,刚结识的那一点感情,容易让本来就不浓的茶水变得淡而无味,甚至蒸发干净。感情是一种依托在时间里的物质,随着时间的坍塌,感情便也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了。
最近,家里一直不断地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满意,他自己明白,心里还有这个姑娘的影子。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坐在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他觉得很多姑娘长得都有些像她。其实,他认识她的时间那么短,但感情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不以时间论短长,即使说不上是一见钟情,她留给自己的印象也是蛮好的。
小伙子给姑娘打了个电话。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蓄谋已久,就想打个电话,想看看还有没有这个缘分。打电话前,他心里也犯嘀咕,毕竟已经过去了四五年,人家还能记得自己吗?而且,这么久了,你没个对象,人家就也得一直坚守阵地似的等着你?没准儿人家早有了对象,甚至都结婚了呢。再说,这么久了,她的手机号码换没换呢?
不过,小伙子还是给姑娘打了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半天,没有人接。也许,姑娘看见了是自己的手机号,不愿接吧。小伙子有些失望,不过,心想也很正常。四五年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也死了死灰复燃的这份心,心里嘲笑自己刻舟求剑,这么多年,河水早流走老远,轻舟已过万重山了呢。
谁想中午吃饭的时候,姑娘打回了电话。“上午一直在开会,不好意思,没法接电话。”姑娘抱歉地对他说。电话接通了,心就接通了,断了线的风筝,就又飞回来了。似乎,姑娘一直在等他的电话,等来了电话,就好像等来了人。这几年来,姑娘的生活轨迹和他一样,感情也还是一片空白,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跌宕起伏,心机四伏。
电话中,他们几乎不约而同约好见面。约好了就在天坛这里的西府海棠花下重逢,花为媒,讨个好彩头。
可是,姑娘迟迟未到,难怪小伙子有些心急。
我劝小伙子:“也许路上堵车,星期天到天坛看花的人多。”
小伙子也这样认为,安慰自己。
西府海棠树丛中,看花的,拍照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也有不少年轻的情侣,嘻嘻笑笑,缤纷来往,花影扶疏,是这个季节最美的时候。
突然,小伙子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跳起,对我说了句:“来了!”便向前跑了过去。我很替他高兴,多年后的重逢,兴奋之情可以理解。
不一会儿,小伙子一个人怏怏地回来了,有些扫兴,对我说:“看错人了,不是她!”
我开玩笑揶揄他:“你是不是记不清人家的模样了呀?”
“不会,怎么会呢!”他肯定地说,一屁股坐在我的身边,沉默下来,半天不说话。
我画完了,准备回家,站起身来,对他说:“她肯定是有事耽搁了,不会不来的。”
小伙子点点头。
“好饭不怕晚!”我又对他说。
他笑了。快到中午的暖阳轻风中,海棠花影,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萤火虫似的跳动。
紫 荆
人说今夜大风,有十多级,多年少见。我和老伴赶在风前,趁上午去天坛看花,怕一夜大风,花落不知多少。梨花如雪,二月兰满地,紫藤花初放,西府海棠落英缤纷,百花亭前后几株粗大的紫荆,花开炽烈如火,格外照眼。
我对老伴说:“去紫荆那边照张相。”
来到一株紫荆前,紫荆花冠如伞,撑开一片紫红色花荫,阳光下,斑斑点点在微风中抖动。我刚要给老伴照相。身边的一个女人对老伴说:“您再往紫荆花下面站站!”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伸出手摆弄着老伴的衣襟和围巾,并指点着她的站姿。那劲头儿很像以前照相馆里的摄影师,拍照前对被拍照的人一通热情而负责任地忙活。
然后,她又走到我的身边,看看我的手机屏幕,对我说镜头的角度再放低一点,紫荆和人都会照得更全。最后,她伸出手臂,朝着老伴叫了声:“笑一点儿,好!”说着,她把手臂往下一挥,像摄影师按下快门前最后的指挥,我适时按下了快门。
“怎么样?照得不错吧?”她俯下身来,看手机上刚拍下的照片。果真不错。我夸奖并谢了她,又对她说:“您帮我们两人拍一张吧。”她很高兴地接过手机,又开始忙活,不住指点着我们的站姿,不断调整着她手机镜头的角度,最后,她蹲下身来,一连拍下几张我们和紫荆的全景。温暖阳光下,紫荆映红了我们彼此的脸庞。
她的热情、认真和专业,让我感动。我注意观察了她一下,她身穿一件深紫色的长款风衣,斜挎一个精致的小挎包,足蹬一双矮跟系带黑皮鞋。一个很精瘦、很精神、很精悍的小老太太。
我对她说:“我也给您拍一张吧!”
“不用,我有自拍架!”她拍拍她的挎包,笑着对我说。
“看您身体多好啊!年龄也不大呢,多精神呀!”
“岁数还不大呢,今年都71岁了!”她笑着说。
我对她说:“看不出,以为您也就60多岁。”又问她,“怎么就您一个人来天坛看花呀,没带个伴儿?”
“老伴都走了6年了!”她这样说着,依然微微笑着。
“一个人,真不容易!看您这么乐天!”
“不乐天,又能怎么样?我老伴病了好几年,是我‘伺候’他走的。现在一个人,比以前轻松了好多!”
乐天派的人,一般爱说,不愿意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愿意倾吐出来,心里便不会系死疙瘩。所经历的一切苦楚和艰辛,再咸再涩如颗粒粗大的盐粒,便也被水化解开,融化掉了。
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女儿,今年44岁,外孙子都18了,从小都是婆家管,用不着她操心。现在,唯一让她操点儿心的,是她弟弟,家里就他们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长大。这阵子,她弟弟全家去外地旅游了,她得给弟弟看家一个多月。弟弟家在立水桥,她是一清早坐地铁五号线,先到天坛转转,然后回自己家看看窗户关没关严,预防今天夜里的大风,再回立水桥。
我问她的家在哪儿,离天坛远不远?她说很近,就在原来的天坛医院边上。我说您今儿是从天坛东门进,待会儿从西门出,这一趟把天坛都转遍了!她听后笑了:“不给我弟弟看家,我天天来天坛转!不转转,还难受呢!”我对她说:“看您多好啊,家住在天坛边上,天坛成您家的后花园了!”她呵呵笑得很开心。
分手前,我对她说:“今儿这一趟,您是从北城到南城,横穿了北京城。您多保重!”
她客气地谢过后,转身走了。紫荆的一片花影,淹没了她深紫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