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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
今年春天杏花开得繁,花朵把枝条都压弯了。去年杏花开时下了一场大雪,杏花全打落,一颗杏子都没结。我们从杏树下来回走过,抬头朝树上看,树或许知道我们在看啥。没结杏子这年,树叶长得特别密,它的劲都用在长叶子上,层层叠叠的叶子像在故意遮掩什么,让我们总以为叶子后面藏着杏子。
书院有47棵老杏树,是来书院耕读的一个女大学生说的,她赶上杏子熟,挨个将每棵树的杏子尝了一遍。她告诉我每棵树的杏子味道都不一样,还指给我一棵树的杏子最甜,让我自己吃,别说给别人。
她走后我认真数了一遍杏树,从东北角那片高大的老杏树林,数到西边山坡的杏园,只有45棵。不知道她多数的那两棵杏树长在哪里。或许她把一棵杏树和它的影子数成了两棵。或许在这个长着榆树、白杨树、沙枣树、桃树的园子里,真有两棵我从没看见的杏树,隐在其它树木的影子里,我未看见它开花,也没尝过它结的果。
我也想把书院每棵树的杏子尝一遍。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可能只在杏花开时,沿山坡小路走过杏园。小路不会通到每棵树下。当年我带着工人用水泥砖铺小路时,只让路经过几棵大杏树,靠栅栏那几棵杏树被路撇远了。它们因为缺水或别的原因长得半死不活。我也从没走过去摸摸它们的半枯树干。或许连它们的花香都没闻见过。我只是远远看它们开半树的花,我喜欢它们开着半树花朵的样子。我希望它们今年开左边的半树花,明年开右边的半树花。其实它们右边的半棵树已经枯死好多年。
每棵杏树的花都不一样,有粉红色花、红花、雪片一样的白花,花瓣颜色不同,散发的香味便不同,结的果实自然也不同。可我真的没有尝遍每棵树的杏子。每年杏子都落一地。无风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听见杏子熟落的声音。有时一两颗,有时一大片,寂寞地落。有风的夜晚杏子落得更多,杏子落地的声音掩埋在风声里,我听不见。
一年有朋友来书院熬杏酱,蹲树下一会儿,拣一篮杏子。一锅一锅熬。熬成的金黄杏酱装满好多瓶子,给书院留一些,剩下的自己带走。第二年杏熟时邀她再来熬杏酱,说不来了,去年熬的够吃几年。我们刚到书院那年,见遍地熟落的杏子,便拣来晒杏干。我妈、我夫人、厨师,全上阵,拣来的杏子掰两瓣,放筛子上晾晒,晒干了装几大纸箱,送人带自己吃,几年过去了库房里还有半箱子杏干,生了虫。之后我们便对落地的杏子视而不见了。任鸟和老鼠去吃。杏子熟的时候,地里种的甜瓜西瓜西红柿都熟了,连苹果都泛红可以吃了。可能有一年我都忘了吃一颗杏子,更别说尝遍满园杏子。
我外出两天回来杏花全落了,院子里像下了一场雪,那些白色粉红色的花瓣铺满地,不忍去踩。苹果花盛开起来。从文学馆到孔子像,到菜地边,一路花团拥簇。杏树先开花,花败了,幼果结住再生叶。苹果树先生叶再开花,一前一后隔了10天。正是昨夜吹落杏花的风雨,吹开了苹果花。
说到风,去年留在菜地听风的一片玉米秆,上午被我割倒。该犁地种菜了。去年秋后我们把菜地的豆角秧、茄子辣椒秆都割了,剩一片玉米秆。我喜欢风刮过玉米秆的声音。冬天院子寂静,除了狗、鹅的叫声,还有我们一家人偶尔的说话声,剩下就是风声了。我能清晰辨认出风刮进院子的细微声音。风吹过西边山梁的厚厚积雪,雪粒冷硬的响声跌下坡来碰到稀疏的老杏树干上。落光叶子的树发出一堆一堆的枯冷声音。当风刮过苹果园旁那排高高的榆树,落到玉米地时,风声被扁长的玉米叶子撕碎成一片哗啦声,每片玉米叶都在留住风。我在熟悉的玉米叶子哗啦声里,走过院子,黄狗星星跟在后面,它能听到老鼠在厚雪中潜行觅食的声音,还有云朵在碧空侧身缓行的声音。杏花花谢的那个夜晚,千万朵花瓣落地的声音它都能听到。我回来时,一堆一堆的花香被风吹散。翻过山梁的微风里,是东边另一个村庄的苹果花香。我们院子的苹果花也一堆一堆地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