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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
垂钓衣披一品红,孤舟蓑笠迥难同。
回思丹地簪毫日,早有丝纶落掌中。
这是清道光时兵部侍郎朱为弼在好友张祥河肖像画《红衣垂钓图》上题赞的首四句。
张祥河是清乾隆“五词臣”之一张照的从孙,张照工诗画,时人称“性地高明,通释氏教,所作诗左磕右触,皆禅语也”。张祥河亦工诗画,喜谈禅,在《红衣垂钓图》中,他持钓竿坐在河边,状如渔父。在今人看来,这大概是在模仿唐代诗人张志和,而这种秀闲适的“隐渔图”汗牛充栋,不知高明在哪儿。
所谓“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张祥河距今不远,《红衣垂钓图》文图兼备,为何今人仍误读至此?因绘画呈现的不只是“物理真实”,亦有经文化编码而成的“观念真实”,一旦文化编码本丢失,“观念真实”便无法破译,致观者被困在“物理真实”中,挑剔于图案程式化、人物形象不生动、缺乏立体感之类。这意味着:欲接续千载传承的文脉,必先找回曾经的文化编码本。
以《红衣垂钓图》为例,画家特意给张祥河穿上红衣,此安排别有意味——最早尝试此法的是明初画家戴进,他向明宣宗朱瞻基呈进《秋江独钓图》,钓者即穿红衣,引起宫廷画家谢环的嫉妒:“此画佳甚,恨野鄙也。”红色是官服,渔父只是平民,穿它则“失大体矣”,戴进因此被轰出宫廷。
到了清代,与袁枚、赵翼并称“江右三大家”的蒋士铨一语道破:姜子牙、严光(东汉名隐,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都是“红衣渔父”,似隐逸,却绝非实隐。画《红衣垂钓图》的徐梁、李璿(同璇),张祥河本人,乃至题赞的朱为弼等,均知此约定。
绘《红衣垂钓图》时,张祥河已50岁,他长期任京官,48岁才得外放,有了建功的机会。作为山东督粮道,张祥河奔波于任所和通州(当时漕运的终点站)间,他是“宣南诗社”社员,利用进京交接工作之机,召集诗友赏图题赞。
这是清代人物肖像画的标准模式:像主邀画家造像,双方先反复沟通,只有充分了解像主的个性、经历、志趣、家传等,画家才会开笔。先画小稿,再与像主沟通,反复修改后,才可定稿。肖像画完成后,像主会请相熟文人题赞。绘画难呈现时间性,需题赞补齐。所以在《红衣垂钓图》的题赞中,诗人们一次次提醒,像主的表情不是求隐,而是进退自如的生命意志:张祥河终于有了施展机会,将如姜子牙一样成功,但奔波太苦,亦可急流勇退、就此罢手。
红衣垂钓图 徐梁 李璿绘
《红衣垂钓图》是多人共同参与的结果,他们的“观念真实”相同,所用编码语言亦同。所以,王锡爵(明万历年间首辅)、王时敏(王锡爵之孙、清初六大家之一)、王原祁(王时敏之孙,清代著名画家)、王宸(王原祁的曾孙,画家)的肖像都采取了“维摩图”式坐姿。只是王锡爵坐于竹林中,呈现了他效法魏晋名士,主动放弃权力(他在大礼议中被官员们攻讦,从此辞职);王时敏身姿克制,以示“手容恭”“足容重”的君子风范;王原祁则用白描(他有彩色肖像,但看重白描肖像),极见古风;王宸的肖像持书,暗示他是文人……四图并列,今人才知所谓的写实是什么,才会被其震撼。
同样的例子是王豢龙在肖像画中骑牛,他的儿子王翚(清代著名画家)也在肖像画《骑牛还山图》中骑牛。牛是老聃的坐骑,有避世高人的意味。王豢龙善绘却无人识。王翚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到北京主笔《康熙南巡图》,整整画了5年。王翚一生三次来京,最后一次待了8年,均未能踏入仕途,“骑牛而归”已是最好的退出方式。王翚去世两年后,他的族孙王世琰在肖像画《骑牛吟诗图》中骑牛……
谁说“古人不擅肖像画”?谁说古人“造型不准确”“彼此雷同”“造型呆板”?只要能深入其中,真正理解其蕴含,自然会被它打动。
事实是,中国肖像画传统源远流长,可追溯到商代武丁时期,距今3000多年,宋代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列人物、山水、花鸟为三足鼎立,后因文人画崛起,重“神似”而轻“形似”,肖像画才被称为“传真俗工”,相关技法只在民间画师中传承。然而,清代肖像画再度崛起,成历史最高峰。
一方面,明清两代充分吸收西洋画技法,明末曾鲸创“波臣派”(曾鲸字波臣),先用墨勾出五官轮廓,再层层渲染,形成强烈的立体感,“每图一像,烘染数十层,必匠心而后止”,被称为墨骨法。曾鲸亦擅古法,“点睛生动,虽在楮素,盼睐频笑,咄咄逼真”。“波臣派”弟子众多,清代禹之鼎更上层楼。
王时敏像 曾鲸绘
另一方面,将山水、花鸟的技巧融入到肖像中,许多肖像画是合作产物,一人画像主,一人画背景。创作时取法传统,画家观察像主后,像主即可移动或离去,“不求形似”,但求“意似”。即“观人之神如飞鸟之过目,其去愈速,其神愈全。故当瞥见之时神乃全而真,作者能以数笔勾出,脱手而神话现。是笔机与神理凑合,自有一段天然之妙也”。
不懂清代肖像画的绘画语言范式,不知画家的才华施展在何处,找不到通向画中“观念真实”的门径,就会有“入宝山而空手回”之憾,可看懂一幅肖像画,所涉内容太广太杂,从头讲起亦不可能,所以万新华先生的这本《燕赏自娱:清代肖像画研究丛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10月)尤有其价值,它以一个个案例的方式切入,融人物史、绘画史、观念史于一炉,认真读完,“小白”也能在清代肖像画名作前驻足一小时,看到不同的世界。
木心曾说:“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救不了。”是以知本书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