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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采姣
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
据说AI可以学习和模仿艺术家的风格,甚至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艺术品。我有些好奇,将自己创作的一些没骨鸡冠花作品放进一款AI软件进行绘画尝试:首先设定关键词,如与作品技法或画面效果相关的“没骨、鸡冠花、花鸟画、层叠、勾线、晕染、和平鸽、前后、浓淡”等,再把作品高清照片上传,供其参考。几次尝试,生成的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作品。
这引发了我的担忧和思考:传统中国画的美学内核离不开笔墨、气韵与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而AI所创作的“数字国画”则是手工技艺。一是作品几乎毫无章法可言,二是中国画的韵味与意境被装饰味所取代,拉低了传统艺术所传递的审美高度。
笔墨是传统国画的根本语言,通过线条、笔触和墨色的变化表现物象的形态与神韵,国画强调“以书入画”,笔法讲究力度、节奏与变化,墨法则注重浓淡干湿的层次与韵味。而传统国画的灵魂是气韵,指作品所传达的生命力与精神境界,“气韵生动”则是追求画面中物象的内在精神与动态美感,而非单纯的外形写实。画家通过主观情感与自然景物的交融,创造出既写实又写意的艺术境界,表达自己对宇宙和生命的感悟。
今天,技术媒介的出现打破了传统国画历经千年沉淀的稳定生态,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从手绘到数字创作,技术的介入使传统国画面临被解构与重塑的双重可能。技术是否必然消解传统国画的美学价值?解构过程能否导向新的艺术重生?
“笔墨纸砚”正在被消解
技术媒介对传统国画的冲击与颠覆,首先在于物质性的消逝。传统国画依赖于宣纸、绢帛等实体材料,这些材料本身具有独特的质感、纹理和物理特性,能够与笔墨相互作用,形成独特的艺术效果。如宣纸的吸墨性、绢帛的细腻质地,都是传统国画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数字技术则将国画的载体转变为屏幕像素,画作不再依赖于具体的物质材料,而是以数据形式存在于虚拟空间中。这种转变使得传统国画的物质性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无实体、可无限复制的数字图像。
传统国画以实物形式存在,具有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每一幅作品都是独特的,承载着特定的历史、文化和情感价值。数字国画以数据形式存在,可以被无限复制、修改和传播。这种虚拟存在形式消解了作品的物质唯一性,同时也改变了观众对作品的感知方式。
其次,算法也带来笔墨语言的异化。算法有“意图性”吗?我在创作中的每一笔都包含即时的情感表达,如愤怒时的顿挫、平静时的流畅等,但AI的生成过程是概率性的,缺乏人类创作中“意在笔先”的主动意图。AI通过大量数据训练学习笔墨效果,本质上是对已有作品的程式化模仿,而非对创作过程的动态理解。
算法也无法量化“气韵”,无法处理“意外性”。到目前为止的算法基于数据和规则,难以理解笔墨背后的文化内涵与哲学思想,这导致其生成的作品形式大于内容。传统国画的“气韵”是画家通过笔墨传递的主观精神体验(如孤独、豪迈),而AI只能通过视觉特征(如线条曲率、墨色分布)反向拟合,无法建立从情感到视觉的因果映射。同时,画家在运笔时会主动利用意外效果(如墨迹晕染的边界模糊),将随机性转化为艺术语言。这种随机性源于身体、工具、材料的即时交互,具有不可预测但可控的灵性。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载:“曹不兴,吴兴人也。孙权使画屏风,误落笔点素,因就成蝇状。权疑其真,以手弹之。”这样的意外性,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处理得天衣无缝。AI的随机性由数字噪声驱动,本质上无法真正模拟人类创作中情感驱动的即兴调整,属于典型的“伪随机”。
此外,人们对于传统书画的观看方式也因AI发生变化。比如,VR/AR(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技术打破了传统卷轴的观看模式,使观众置身于沉浸式空间。这种体验可以使观众更关注画面细节与动态变化,分层、分段的品味方式,有助于观众对画面中出现的各种关系如大小、聚散、浓淡、干湿等加以直观感受,但可能削弱对作品整体意境的把握。比较而言,传统卷轴的“游观”方式强调时间性与节奏感,沉浸式空间则更注重空间感与互动性。
激活传统美学的可能性
那么,究竟要怎样在新媒介中挖掘传统基因呢?数字水墨通过算法可以极大程度地扩展笔墨动态,而非局限于“水”与“墨”,赋予作品新的生命力,如气息水墨、声波水墨等。这种“高动态范围”让传统笔墨在数字时代焕发出新的活力,吸引观众重新审视传统美学。
一个以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创作的山水画艺术装置——《墨息》就是很好的案例。创作者受现代医学技术的启发,基于人们呼吸、心率等生理数据曲线形似山水画的特性,据此训练模型,将“气韵生动”拆解为三个方向:生命的真谛、对自然的理解、对宇宙的哲思,并进一步具象为九类标签:节奏、情感、性格、自然风貌、天气、色彩、墨水浓淡、运笔手法、画面风格。创作者同时用AI总结出25个与中国画有关的提示词,以此作为维度标签。坦率地说,我觉得这件作品颇为新颖,虽然缺少一些传统艺术刻在骨子里的积淀和魅力,但仍具有穿透力与想象力,亦有传统国画之美的影子。
这件作品引发了我们对数字中国画“虚实相生”的意境美作一种辩证思考,同时给我们以启示——对AI发出的指令越明确、越细化,越有参照物和对比性,其生成的作品就越有个性和复杂性。而其在空间构图、情境渲染等方面的特长,则值得画家学习。
技术媒介打破了地域限制,使中国画之美在全球范围内得以更广泛地传播。如新媒体交互艺术舞蹈形式、机械水墨画等呈现方式使传统国画之美频频“出圈”。一是运用声色光等技术,让静止的、二维的画面充满流动性和立体感,人在画中、画随人动、光慑人心、声播人远等交互体验营造忽远忽近、变幻万千的空间体验;二是通过强调材料的质地、水墨形状的流动性或颜色的幻化,为冰冷的机械覆上温情,带来非一般的体验。这种跨文化的传播方式能让更多人从不同层面了解中国传统艺术,提升其国际影响力。
大众参与艺术体验与操作,也是技术媒介兴起后的一大突破。如《写生珍禽图》是五代画家黄筌创作的绢本设色画,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图中画了鹡鸰、麻雀、鸠、龟、昆虫等20多种动物,每一个都被刻画得精确、细微,甚至无懈可击。此图最近展出时,主办方设置了让参观者参与的环节,让参观者通过屏幕绘制《写生珍禽图》中的物象,激发其对传统艺术的兴趣。
技术如何成为“新毛笔”
当下,“人—技—道”的关系正在被重构。数字技术所铸造的新的“道器之辨”,既非简单的工具替代,也非传统价值的彻底颠覆,而是在人技互构中催生新的文明形态。这种重构要求我们既要守护“由技入道”的修行智慧,又要发展“以道驭技”的现代技能,最终在虚实相生的数字生态中实现技术人文主义的超越。
许多学者从传统国画艺术的本体论出发,认为冲破水墨的边界,将其作为表意的符号,使用在与新媒体技术结合的实验性艺术创作中,会无限拓宽中国传统绘画的表现形式。但如果将水墨简单视为媒介,以一种身份消亡的方式融入当代艺术创作中,那么,传统绘画的语言、规则、美学都需重新建构,便意味着中国传统绘画失去了艺术与文化的基因。数字中国画与中国画的联系是视觉上的捕风捉影、观念上的牵强附会和表现手法上的风马牛不相及。它们脱胎换骨于中国画,但不是中国画。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新类型的艺术形态,我们必须直面一种“AI终结中国传统绘画”的危险。
我们可以将技术的加入看作一次“深度交融”,使中国画在技术媒介的引渡下进入更广阔的领域。从绘画到装置、影像,中国画所追求的情景交融的意象,逐渐被一种基于实际感知和互动体验的新形式所取代。在此过程中,中国画与当代艺术各自的文化基因和艺术语言在碰撞中交融,将构建一个全新的感知场域。需要警惕的是,AI内容的泛滥会导致大众审美的降低。未来,成长在AI生成内容时代的人们,对传统绘画的审美力和理解力必将发生改变。可以预见的是,艺术市场会出现被AI作品抢占的现象,同时人类艺术的内涵和价值又会因AI的出现而发生转变,艺术家只有深刻明白这一切变化,才能更好地捍卫传统艺术的边界。
(作者系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
《解放日报》(2025年5月15日 0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