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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建民
苏东坡的好文章,读者耳熟能详者,绝非少数。写水天月夜,江流扁舟,叹古今才雄,吟人生况味的杰作,莫过于《赤壁赋》。随影追形,得鱼酒之福,有“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名句,攀石“长啸”,使“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孤鹤掠过,飞入梦中,出人意表,《后赤壁赋》更别开生面。循古探今,亲聆水石相激若“钟”之《石钟山记》;自由运用分合、倒顺、虚实手法,笔态轻松风趣的《喜雨亭记》……可谓不胜枚举。
这些文章的上佳妙处,一篇短文哪里可以尽意叙说?适逢节日假期进入尾声,不少人出游归来,我们这里不妨取巧,举出若干文字“少到不能再少”(《中国文学史》评语)却鲜明表达出人生意趣的短篇游记,来解读、“偷”学点东坡那“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手段。眼下泡沫文字铺满世界,希望通过苏东坡这样的文章高手,让我们稍得文字妙用之道,在繁冗之中获得精粹简洁之人文精神。
陈少梅《赤壁夜游图》(局部)
一场夜游 千年不朽
东坡长些的文章(其实不过多在千字左右)不说,他的短文,由于意态清雅,境界缈远,九百多年来人们不仅记得,还有爱读者专门在这一天雅集纪念,这是多么辽远深切虔敬的尊崇呵!这短文,便是《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倘不算题目,文章仅仅八十余字。可是,它传达出的悠然意绪、自在情趣,那么如山泉缓流,洗心清性。它的起笔再自然不过:某日某夜,“解衣欲睡”;轻轻一转,“月色入户,欣然起行。”不夸饰月色动人,只以心情加行为映衬。一人乐不如双人乐,这人还该是有共情共感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心有相通,“怀民亦未寝”;不停顿下来叙说寒暄之辞,那会减弱主旨,直接“相与步于中庭。”无任何交谈闲辞,景致已让人无言:“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如此引人的绝妙月夜,就这么二三句描叙打发了?若常人来运笔,没话找话也该写成几百上千字,否则怎知见到的月夜美到何种程度?可是,“积水空明”已写尽月色皎洁,“水中藻荇交横”,已把浮沉、微动的影像姿态写得灵慧而平静;“盖竹柏影也”一句,虽是实写,可其中“竹”“柏”,是长久以来国人心目中的高洁、坚实形象代表,最佳的月色,最美之形象,已然相遇,哪里还用得赘语浮词?
一篇佳作,必须一切完满。相对而言,此文结尾占比不少:“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有月的日子太多,竹林柏树,也随处可见,可它们之间彼此映衬、相得益彰、和谐惬意到如此地步,太过稀有。因为领会和体尝它们,全然得自有情有感灵慧之人,东坡诙谐谦和地称曰“闲人”。
文不足百字,却让人牵系近千年,堪称不朽。返身来看行文,一切读者可以领会的内容,譬如东坡去往承天寺过程、与张怀民见面寒暄、面对此景的议论感慨,一律不提。似乎“无语”,也真该“无语”。说话即破坏了宁静气氛;即使月色、竹、柏交汇之美景,也无须大段细密描写,只以地上浮影动静,轻点带面,以与全文简洁风格统一。结尾处,以东坡才情,本可以议论生发,抒发襟抱,可又偏偏不议论,只以诙谐语“闲人”打发。当然我们该知道,滚滚红尘中,能体味如此情景,非有余暇的“闲人”不可。整天碌碌,只为算计生计者,有此月色,也定然辜负。这一枚“闲”字,现实中值得珍重。
文词多能 积极乐观
艺术最紧要的是创造。对苏东坡这样的作家,以不同手法处理相同题材,是我们应该特别留意的。我们再来看看他另一篇短文《游沙湖》: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
这是上段。“沙湖”距离苏轼为官的黄州有三十里。亦曰“螺师店”(想来该是“螺蛳”,形容其小),东坡当时希望久居此处,便在这里买了田地。去看田地时染病,听说麻桥有个庞姓医生医术很好可耳朵却聋。一见之下,东坡发现此人虽聋却极为聪明。用笔写病况时,刚写了几个字,他就非常了解情况了。东坡见这人如此,开玩笑说:我是用手当口,你是用眼睛当耳,都是当下的奇人啊。
“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日剧饮而归。”王逸少即王羲之,结交的这位聋医家,显然是同道中人,所以病好后相伴出游。这处清泉寺,有水“极甘”,是传说王羲之的“洗笔泉”,下面是一名为“兰溪”的水流。接着一句“溪水西流”看似多余,其实是给他所填词作铺垫。这首词也很有名,它的上阕描绘出春光的秀丽;下阕却以“流水尚能西”(通常水向东流)来勉励友人与自己,不必担心年华老去。东坡作品让人珍爱,其中积极乐观态度是重要因素。
此短文名为“游记”,却由人说起。因病得结交“异人”,于是同游,一二句与水相关内容后,以“溪水西流”这一特殊现象联系人生,得出积极进取的生命态度。全文几度转折,文、词多能,真应了他所说:“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极大地凸显了苏轼根据题材变换处理方式的能力。
内里颖悟 颇得禅意
即使是同样的月夜共游,东坡也能写出完全不同的情境气氛。“松江”在今上海市郊,苏轼曾经游历,并写出一篇《记游松江》:“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这部分说自己移居高密的路途中,有友人数人相伴,来游松江。其中八十五岁高龄长者作词《定风波》,其中有句大意是,这些贤人聚集在这吴地的分野之处,也可以有老者参与其中吧。大家听了,极为高兴。喝酒之时,居然有人醉倒。这件快乐之事一直不曾忘记。这一句透露出是写记先前之事。
笔锋一转:“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架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曩时,真一梦耳。元丰四年(1081)十二月十二日,黄州临皋亭夜坐书。”原来,这是东坡在黄州的一篇回忆文字。七年过去,欢声笑语尚在记忆,如今海风带着潮水却摧毁了当年大家月色中吃酒作词的那座桥亭,那天同游中三人已经亡故,真让人无限感慨。此时在另一处临皋亭中记叙:真一梦耳。
前面完全写当时,有景有酒有词,快意快慰欢乐;转笔才透露时间:七年。友人亡故,桥亭摧毁不留遗痕,“真一梦耳”的万般感慨才如此深重。
苏轼还有一篇短文写得特别讨巧,名为《记游松风亭》:“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东坡说自己想“纵步松风亭下”,可有些疲累,那亭子还在树林远处。想了许久忽然说:世上有哪里不能停歇呢?想通之后,就如被钩挂上的鱼,突然解脱。想来世间人若醒悟到此理,就算敌我杀伐,战鼓震天,进、退都是死时,也是可以好好歇息一番的。东坡此时领悟,颇得禅意。一切相对,不必过于执着。其实是换一种思维方式,来迎对难解困局。由此可见,东坡游记种种别异,除去外在景致,更有内里颖悟,两两相激,灵感触发。此时作文,便“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顺理而成章了。
惟作文章 最是快乐
苏东坡的诗词,除去在文学史上的位置,在大众的内心口中,也有着极高的吟咏流传度,即使在专业学者那里,也能够赢得极高赞誉。钱锺书在他的《宋诗选注》中,对东坡作品特色给予了精彩评价:“他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的诗里还看得到宋代讲究散文的人所谓‘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说到这里,钱锺书也忍不住来了比喻:“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也给这位宋代天才文人作了一个总括:“他作为诗文书画无所不能、异常聪明敏锐的文艺全才,是中国后期封建社会文人们最亲切喜爱的对象。”
总体而言,诗词短小,容易被人记忆,何况东坡那豪迈大气或一往情深的词作,寄寓着多少人青春的梦想和阅尽世间沧桑后的深思回味。作为后来者,可以排序评价,可这些作品都是东坡的“产儿”,谁先谁后他倒不会去在意世俗的眼光。不过,从苏东坡的表述中,还是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文章,实是颇多心得,自信满满。譬如他曾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多么自负!他的文章有如不竭的源泉,不管何种环境均可作出。即使有山石阻隔,文章便随着物形变化,无论怎样也可以转圜无碍。人们知道,行文想达到收放自如,该有多难,可东坡却轻松地说:“如是而已矣。”
多数人,甚至作家诗人,常常不免为不能顺畅写作困顿,这在苏东坡处却完全不成问题:“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写文章成了他一生最快乐的事情。任何意思,自己的笔力就能游刃有余,充分畅快地表达。世间最快乐的事,于他而言,就是写文章——如此快慰自在心境中写出的文章,焉能不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