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去岁暮春我到杭州办事，事办完，翌日早上因飞机延误到了下午，不能按计划走人。倒也正好，可以理直气壮地再待一上午。没有告诉任何朋友，就自己一个人。忽然想，也许我潜意识里就很喜欢这样的时间吧。“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可不就是偷来的吗？

　　早饭后去散步，先在酒店园子里走，酒店叫金溪山庄，紧挨着杨公堤。右手边就是条小河，我原以为是小湖，后来遥遥看着有只小船悠悠划来，就确定了是条河。只是河面到了此处变宽了，因水面平静便宽处似湖；窄处似河，可见波流。沿河处设有茶座，有两位老人在聊天，似多年老友。我边拍照边偷听，他们口音浓重，我一句也听不懂，但听着他们感慨的口气，便也跟着暗暗感慨起来。

　　跟在小船后面慢慢地走，便眼看着小船朝着一座桥的方向划去。桥是拱桥，拱形倒影在水中，虚实共同构成了一个圆。更远处有绿树掩映，阴影层层叠叠，一直铺陈往西湖的方向去。仔细去闻，甚至能隐隐闻到那边传来的清气。

　　那就也去西湖走走吧。

　　便在手机上看地图，顺手查了杨公堤的资料，方得知“杨公”指杨孟瑛，字温甫，重庆丰都人。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出任杭州知州。因西湖淤塞，杨孟瑛实施了颇有规模的疏浚工程，并把疏浚的产出物如淤泥、杂草等筑成一长堤，此堤北起仁寿山、马岭山脚，南至赤山埠、钱粮司岭东麓，被后人称为杨公堤。我还意外发现灵隐寺离这里不远，出酒店左拐就是灵隐路，一路林荫小道，不过三公里左右即可抵达。便暗暗想，下次若还住在这里，就去灵隐寺。

　　或许是堤不临水，如今的杨公堤上车辆穿行，俨然一条繁忙的马路。我出了酒店，便穿行此马路。有斑马线却没有红绿灯，所以得等车流间隙的空当穿过马路。居然等了好一会儿。倒不是在等车，而是在被车等。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默默地等着。那车也不急，也默默地等着。我这才意识到车在礼让我。明知我在等，也要等我先过去。好像在比谁更耐心，谁更讲究。于是我走过去，再回头微微点头致谢。咱也是懂礼数的嘛。过去之后，又回头看别的行人过马路，也都是被车礼让的。

　　过了马路，便进了水杉林里。在我的记忆里，这水杉林是西湖的标配。是的，很年轻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西湖的时候，西湖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湖边的水杉林。林中静谧，却不是死寂。有鸟儿飞来飞去。遥远地，有人语声依稀。阳光从枝叶间穿过，也在说话似的。我慢慢地走，知道这景色其实也平平，一切都是平平。但因了西湖的缘故，到底也不那么平平。草木清香。红花酢浆草和萍蓬草都正在开花，鲜红鲜黄的小花小朵，非常娇艳。在一座桥边遇到了一棵小蜡树，雪白的花开得蓬勃。玫红色的蔷薇则开在石桥壁上，这肯定是没人打理的野蔷薇，却也开得那么好……我试着用手机拍下它们，拍下来的却都不能和本尊比。

　　水面越发舒展，就近了西湖本湖。小鸭子、喜鹊、麻雀，该飞的飞，该游的游，各得自在。还有初绽的荷叶被网浅浅地围了起来，可以想见夏日荷花盛开的样子。也是，西湖怎么能没有荷花呢。也看见了越来越多的船来船往。但因为湖面浩渺，便显得船小了，星星点点地游荡在湖面上。但凡行到眼前，就发现每只船都挺大。远远看着雷峰塔、三潭印月，所有景致的名字都能对上。对上对不上，其实也不那么要紧。

　　慢慢地，就拐到了苏堤上。前面是一家五口人，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老先生儒雅，老太太慈祥。一个小宝贝，一对小夫妻，女子娟秀，男子帅气。小宝贝自然是十足可爱。总之是一律好看。这真像是广告上的美满家庭标准设置，只是比广告要真实。因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的，穿的也都是家居服，所以是更真实的好看。几个大人轮番逗着孩子，走得极慢。我在湖边拍照拍了很久，他们还在原地站着。一点儿也不急。也是，有什么好急的呢？

　　路边竖一大牌子，我便驻足细看。牌子上写的是行政内容，里面列着湖长们的名号。原来还有湖长一说，且湖长们还有级别：市级湖长、区级湖长、乡级湖长……我从来也不羡慕谁当领导，如今却有些羡慕这当湖长的了。转念一想，如果真是湖长，湖长还有闲心看景吗？再一想，只要能享受这西湖的，不都是湖长么。说到底，名分的意义就是为了名下之实，若是这名分妨碍了享受这实，那这名分不要也罢。

　　景儿自是好的，不过最妙的还是人。比如在苏堤上走着走着，忽然就遇到有行人指着偌大一块空地，说这就是晚上实景演出的台子，不买票不让看的，到了晚上就会用绿幕布围起来。我方才想起前一晚在酒店里听到的声响来，原来那就是赫赫有名的《西湖印象》实景演出。但即便知道了，如今的我也没有看的兴致。又听那人说：“不买票也能看。这周边有保安，保安也是人嘛。我有一次就跟那保安说，围布接缝儿的地方就让人看几眼，怎么了嘛。那保安就让我看了好一会儿，看了好几个节目。还看到演员们下场。你猜怎么着？他们的演出服就扔在冬青树上。那么华丽的演出服，瞧着花花绿绿金金银银的，就那么随便扔，全不当回事儿。我还纳闷怎么不挂起来呢？后来就懂了，哪有地方挂嘛。”

　　那人边说边笑，听的人都笑。我也不由得笑。

　　归途上一路都是茶馆。其中有一家白娘子许仙茶酒馆，牌子上的目录有白素贞奶茶、雄黄酒奶茶、宋代奶茶、梦华录茶百戏……各种混搭。如果白娘子再来一趟这人间，又会经历些什么呢？

　　午饭是我独自吃的，点了一碗白米饭，两个时鲜菜。一个龙井虾仁，茶叶很嫩，小虾仁入口的感觉比茶叶还嫩。还点了个松露酱金针笋尖，这时节可不得吃这些吗？

　　又想起苏堤春晓这个景致，这四个字搭起来怎么就那么合适。尤其是“春晓”，简直就是不可撼动的合适。春晓的意思是春日早上。我这算是晓春——在春晓时分，晓了一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