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徐德亮
北京大运河博物馆举办了“齐白石在北京——纪念齐白石诞辰160周年特展”,二百余件展品来自北京画院、湖南博物院、辽宁省博物馆、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等多家文博机构,其中有两副“寿联”,即祝寿的对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副寿联来自北京画院,为徐悲鸿先生1950年所写祝贺齐白石先生九秩华诞的对联“康强逢吉真人瑞;老返童还无尽年”。上款是“白石翁九旬大庆”,下款是“悲鸿一九五○年”。
徐悲鸿“病中遣兴”所作,齐白石篆书对联“群持山作寿;常与鹤同侪”
这副寿联长227.5厘米、宽43.5厘米,如此大的尺幅,对书写者的要求极高。虽然徐悲鸿以画闻名,但他的书法功力也很深,这十四个字笔力雄强,确属精品。而且这副寿联的词也好:上联说齐先生身体康健,又逢新中国成立,九十大寿赶上了好时候,真乃“人瑞”——古人把特别长寿且德高望重的人称作“人瑞”,意为人中之瑞。下联祝愿齐先生返老还童,享无尽之寿数。
再看,不由得叫绝:有《寿桃图》为这副对联打底。桃树枝繁叶茂,一颗颗水灵灵的桃子于丛丛桃叶间涌出,大小错落,疏密有致。靠近树根处有“悲鸿写”三个字,原来这《寿桃图》不是印的,而是徐悲鸿亲手画的。他先画好《寿桃图》,然后再在画儿上写那十四个字;如果写错一个字,或写得不满意,画儿也就白画了。
细观这幅《寿桃图》,尽管是淡设色,枝叶依然有浓淡干湿的变化和对比,还不抢书法的风头,对色彩的布局和控制达到极致。从画的风格来说,率意粗犷,更接近大写意,如此,观者的眼光不会一下子落到画上,保留了几分神秘感。
总之,徐悲鸿赠齐白石的这副寿联,真是耗费心力。众所周知,徐悲鸿对大自己三十多岁的齐白石敬重且欣赏,齐白石也称徐悲鸿“知己有恩”,他们惺惺相惜的故事不胜枚举,单从这副寿联就可窥见一斑。
另一副寿联来自徐悲鸿纪念馆,是齐白石送给徐悲鸿的,以篆书写就,内容为“群持山作寿;常与鹤同侪”。这是齐白石化用唐诗名句集成的对联,他常写,是典型的祝福语句。上联说大家都拿山作比,为您祝寿,也就是祝您寿比南山的意思。下联说您仙风道骨、身体康健,与道家的神鸟仙鹤可以相提并论(“侪”,本义指同辈)。上款是“悲鸿仁友大人雅教”,下款是“辛巳九九翁白石齐璜”。辛巳为1941年,齐白石“九九八十一”岁,这都没什么问题,奇怪的是,这副寿联并非“在白纸上写黑字”,颇似“在黑纸上写白字”,就像拓片那样。
临摹汉唐碑刻的时候,常见“黑底白字”的字帖——原作都刻在石碑上,古人若想把它复制下来,就得将宣纸蒙于石碑表面,再用“拓包”蘸墨,在石碑上一点点敲,这个过程就称作“拓”,是不折不扣的技术活儿。宣纸与石碑贴合的部分是黑色的,刻字的部分悬空,因此“留白”。由于很多古代名碑受损严重甚至不复存在,老拓片十分宝贵,珍稀的拓片价值万金,所以拓片作伪也很兴盛,不易辨别。民国时期,拓片在古玩行又称“黑老虎”,玩拓片的人稍不留神就会买到假货,被“黑老虎”咬上一口。
这副齐白石的寿联不是拓片,字以铅笔双勾,用墨勾边,再在周围填墨而成。墨色有浓有淡,显得斑驳。钤印的地方特意空出,盖上了齐白石的常用章。
为什么齐白石要送给徐悲鸿这样一副寿联呢?
细心找找,似乎有答案了。上联左下方有一个用淡墨染成的灰色方块,方块里写了两行小字“悲鸿病中遣兴”,还加盖了印章,印文为“见善如不及”。原来这副寿联是徐悲鸿“制作”出来的,毕竟只有自己的作品才会题“遣兴”。
如此看来,应该是齐白石先送给徐悲鸿一副对联,徐悲鸿病中无事,就把对联双勾在另一张纸上,再一笔笔将底色填黑,制作出一张“拓片”。他根据原作钤印的位置留出空白,请齐白石补盖。印章是“防伪标志”,徐悲鸿能双勾填墨制作“拓片”,却不能仿刻个印章盖上。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抵是文人之间的一种消遣吧。就像在作品或藏品上互相题跋那样,是增加文化附加值的活动,“且留此一段风流公案”。
徐悲鸿所写祝贺齐白石九秩华诞的对联“康强逢吉真人瑞;老返童还无尽年”
追溯历史,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正是“颖拓”大放异彩之时——“颖”就是物体的尖端,“颖拓”就是用笔来拓。诚然拓片的内容包罗万象,甲骨、青铜、碑刻、墓志、摩崖、造像、古砖、瓦当、砚台等都可以用来制作拓片,但珍稀的拓片,比如青铜重器上的金文拓片,又不是人人能收藏得起的,所以就用毛笔画,去追求拓片那样的效果。晚清民国的文人姚茫父、张海若,都以“颖拓”闻名于世。
有一段时间,我对拓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想做“全形拓”,但苦于没有条件,只得退而求其次,向老前辈请教颖拓的技法。结果老前辈对我说:“颖拓是拿毛笔一点一点‘剟’出来的。”单凭毛笔蘸干墨,在纸上复原石碑或青铜器表面斑驳的质感,真得“千剟万剟”;就算“千剟万剟”,也未必能出效果。一来二去,我就知难而退了。
徐悲鸿“病中遣兴”的这副寿联,似乎就是“大写意”的颖拓,并不追求质感的逼真,用毛笔一点点填黑;虽说墨入宣纸,浓淡不同,也能大致复原拓片的效果。至于书法笔道的边缘和笔道中的“飞白”,徐悲鸿都处理得非常细致,从而保持了齐白石篆书老辣、古朴的风格。
有人说,要出这种“黑底白字”的效果,只需双勾下来,再用毛笔蘸明矾水写一遍,由于明矾水是胶体,具有隔水的作用,涂墨后白字自然显现。这副寿联的笔触很清晰,都是用毛笔蘸墨描的,至于书法笔道的边缘和笔道中的“飞白”,如果用明矾水,出不来现在的效果。再者说了,这种妙在有意无意、似与不似之间的颖拓,才是文人病中遣兴所为,如果用明矾水,那就真近乎无聊了。徐悲鸿是画油画出身,不缺油画刷,蘸墨一刷,哪里还有做拓片的意趣和韵味?
“您送给我的书法,我都亲手做成‘拓片’了,这能不能表明我的喜爱呢?能不能表明您的书法足以刻碑上石、流传千古呢?”徐悲鸿和齐白石是知音,可以想见,当齐白石见到这张“拓片”时,该有多么欣慰!从原作可以看出,在齐白石补盖完印章后,徐悲鸿自觉留的空白大了些,又用墨往里涂了涂。
从这两副寿联所见两位艺术大师的用心、用情之深,着实令人感慨——在八十一岁的白石老人给悲鸿先生祝寿九年后,五十五岁的悲鸿先生又给九十岁的白石老人祝寿;时光飞逝,物是人非,又过了三年,悲鸿先生病逝,再过四年,白石老人远行。
如果我的推论正确的话,那齐白石写给徐悲鸿的书法原作又在何处?只能待有关专家寻寻觅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