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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德发
前不久,我随参加第二届“良渚论坛”的大群学者、作家登上了莫角山。
莫角山不是天然之山,是人工堆土而成。5000年前的良渚人,从周围取来200多万立方米沙土,堆起了十几米高的广阔平台,在上面建造了一座座宫殿,让这片水乡泽国发生了巨变。
我们登上台顶时,夕阳悬在西面的小莫角山上,洒下万丈金辉,将两山之间的大片芦花染成淡红。小莫角山也由人工堆成,两山的基础都有一部分是“草裹泥”。“草裹泥”中,考古人员发现有芦花,说明那是在秋冬季节,在收割了稻谷的农闲时光,人们聚集于此,投入到声势浩大的“造山运动”中。
高台边缘有几丛芦苇,摇摇摆摆,飒飒有声,似向我讲述当年情景。但我听不懂,伸手抚摸它们几下,转身向四周张望。
我看到莫角山半腰的广场,看到离广场不远的粮仓遗址,猜度从那里发掘出的1.3万公斤炭化稻谷有什么来历;看到内城、外城的轮廓,想象当年的王城是何等气派;看到通往城外的一条条水路,仿佛瞧见良渚人架着独木舟或竹筏来来回回;我还眺望北方的连绵群山,想起山脚下有良渚人建的一道道防洪水坝,感叹这项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需有多么强大的组织力量才能完成。
来自西方国家的一些参观者,到处打量,热烈讨论。年轻帅气的法国作家对着记者的麦克风侃侃而谈:“和5000年前的人们吹过同一阵风,感受同样的温度,就是我此行的意义。”我也感受着此刻的朔风与它的温度,但心中还有另一份愿望:想听良渚人讲故事。
柏拉图曾经说过:“谁会讲故事,谁就拥有世界。”良渚人的首领肯定也会讲故事,以此说服部众,激发斗志。就像黄河流域的古人讲述盘古、女娲以及炎黄二帝的故事,产生强大而持久的凝聚力一样。
最让良渚人认同的故事,从一个神秘徽记上可以读到。那是在许多玉琮上镌刻的神人兽面纹。
玉琮,是华夏先人敬祭天地的礼器。由于玉石的稀罕、雕琢的不易,玉琮特别能彰显人的虔诚态度。在良渚发现的玉琮,不只在造型上寓意“天圆地方”,还刻有一个精细而复杂的图案:上面一人,头戴羽冠,倒梯形脸面,咬牙切齿,怒目圆睁。他双臂高抬,曲肘伸手,缚住身下一头巨兽。那兽,双眼赛车轮,瞳孔溜圆;大嘴像小船,牙齿交错,爪尖锋利。
我猜想,这是良渚人在讲一个惊险故事:在那个人少兽多的时代,曾有一头非常凶猛的山中之王,伤人无数。一位勇士挺身而出,凭他超凡的膂力将其擒住,为人们赢得了安全。于是,他的事迹被人传颂,越传越神,他就成为一位神人。
这个故事,是中华大地上较早的口头文学。人们在讲述过程中,一定会带着崇拜心情极尽渲染,将野兽的猛、猎手的勇,讲得惊心动魄。有人还将故事进一步升级,口耳相传还不够,艺术家将这故事画成图,刻在玉石或别的材料上,成为神徽。有了这个神徽,远近咸服,越来越多的人来此聚居,让这里成为一座面积广大的王城。更多的神徽也被人带到四方,载着故事,载着大一统的愿望。听了故事,别处的人肃然起敬,向徽而拜。
在莫角山上漫步,我还希望听到良渚人的更多故事。
我希望遇见一位王者,打量他头上的漂亮羽冠,手中握着的精美玉钺,身上穿的丝织华服。我想从他那里解开一个谜:在良渚出土的玉石兵器,大多没有开锋,而且没染上血渍,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良渚人爱好和平,与其他部族和睦相处?
我希望遇见一位玉匠,看他手上的老茧,他的琢玉工具,听他讲述加工玉器的故事。没有现代人惯用的机械,他是怎样将玉石裁得方圆恰好?尤其是在那块“玉琮王”上刻画的神人兽面纹,怎么会刻得那么精密,有的地方在一毫米的宽度内竟然有五条不交错的细线?
我希望遇见一位陶匠,我最想知道,某些陶器上的刻画符号,有的单独一个,有的多个并存,是用作标记,是以此记事,还是要讲述故事?
我希望遇见一位年轻女性,看她身上穿的麻衣,脖子上戴的玉饰,脚上穿的木屐,问她生活是否幸福。我还想问她,平时都干些什么活儿,养蚕、缫丝、纺线、织布?良渚博物馆里有出土的木陀螺,她的孩子可曾玩过这种滴溜溜转圈的玩意儿?
我还希望遇见生活在4300年前的良渚人,想听他们讲一讲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文明进程戛然而止。越来越多的当代学者认为,这事与水灾有关,那时降雨量大增,海平面上涨,杭州湾成为一片汪洋。大禹治水的传说,现今的地质发现,都为水灾提供了佐证。然而,良渚肯定不是一下子被淹掉的,人们有逃离的机会。有学者认为,他们或向南,或向北,或向西,继续创造文明。
我还想遇见更多的良渚人,听到更多的良渚故事,然而,此时暮霭深沉,带队者招呼我们下山。
走到山下,回头望去,恍惚看见莫角山上站着许多良渚人,目送我们离开。我向他们挥一挥手,跨越几千年的时光,坐进了电动游览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