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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凯雄
过去一年中,邱华栋几乎同时推出了两部原创新作:一是5月面世的“小说研究”《现代小说佳作100部》,一是7月出版的长篇小说《空城纪》。在我看来,这不仅是邱华栋个人近40年创作生涯中十分重要的两部作品,也是过去一年文学原创新作出版中为数不多的能够得以传承下去的两部佳作。而就我个人现阶段的认知和喜好而言,在某种意义上对前者甚至看得更重一点。当然这并不重要,毕竟阅读从来就是一种见仁见智的个体行为。
于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出现了。仅就本人阅读观察所见:在邱华栋这两部新作接踵面世后的半年左右时间里,有关《空城纪》的评论数量和宣发活动要远多于《现代小说佳作100部》。为了给本人的这种印象找点翔实的佐证,我曾求助于近期人工智能的大热门DeepSeek,大约因为这是创造性的高级智能而非一般的搜索统计工具,因而从那里得到的答案只是提示你可到什么地方去搜索,而按其指引索骥,同一内容重复或大同小异者又着实太多,一一甄别未免太耗时,只好作罢。尽管如此,我还是坚信自己的上述判断总体上并无方向性差错。
那么,由这样一种客观存在的现象是否可以形成如下两点基本判断:一是《空城纪》的读者要多于《现代小说佳作100部》,对此还可以这两种图书的市场销量为佐证;二是认为《空城纪》比《现代小说佳作100部》更有价值,前者毕竟是原创新作,后者不过只是邱氏个人阅读心得的结集。两相比较当然原创为上,而阅读心得哪怕再精彩也只不过是附着于原创作品上的些许个人所感,而且还只是一孔之见。
不能说这样的认知一点道理都没有,但偏颇也是显而易见的,毕竟这不是一个可以笼而统之回答且简单比长短的问题。原创诚可贵,但即便是确有价值的高品质原创,终究还存有见仁见智之异。阅读心得看似需依附于原作,但一要看原作究竟是个啥原作?二要看“心得”之“得”的准确度及普适性如何?毕竟有些知识层面的认知存有刚性的尺度。
我完全认同《空城纪》的价值及意义。但《现代小说佳作100部》更有其存在的特别价值,且一点也不亚于《空城纪》。虽然这种比较不是置于同一标准或同一平台,但对不少中国读者包括专业读者而言,我以为它最重要的存在价值就在于对现代小说的认知与评价更完整、更贴近所谓“现代”二字本身而区别于某种流行的一知半解、似是而非的解读。
邱华栋是业内公认的“阅读劳模”。其同行余华用“恐怖”二字来形容他的阅读量,李洱则“断定”在当代作家中邱华栋的阅读量傲睨群雄。而邱华栋的夫子自道则更令人吃惊:每年精读35至50本,浏览300多本,泛读(主要读前言和后记)200多本,还有100多本不读,“就像摆件,摆在那里,养精蓄锐,化人化物,会有作用的”。我想这种日积月累的广博阅读既是邱华栋得以创作此书的本钱与底气,也是他何以要创作该书的重要缘由。
现在来说现代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称其主体为现代派文学,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但问题的关键恐怕更在于怎么说?在我看来,诞生于西方的现代派文学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出现固然已有百余年的历史,但它降落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大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虽有昙花一现,但既零散且很快销声匿迹,直至198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开始陆续推出袁可嘉等先生联袂选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总计四册,每卷分上下两本),才真正拉开了中国文坛全面而系统地介绍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大幕。这以后,大量现代小说代表作家与作品才开始陆续被译成中文面世,相关研究与讨论也随之展开。
或许是因为本是经过百余年发展而不断丰富起来的现代小说在我们这方土地上被压缩成数十年而一股脑地涌入,一知半解、囫囵吞枣、张冠李戴等种种简单机械粗暴的现象难免应运而生。这种现象在我们的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中真不少见,只是因为鲜有人较真或者是因为也没多少人有能力较真,于是对西方现代文学的片面理解与武断运用不仅大行其道,甚至还会误以为是所谓深刻或独见。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邱华栋的《现代小说佳作100部》就更显出其重要与价值。在我看来,这种重要与价值并不完全在于他对这100种书目的选择与具体阐释,更在于一是华栋对世界现代小说发展流变的整体观,是“从文学创作与文学思潮等文学内在因素的考量”;二是具体到对某位作家与作品的评价,则是紧贴这位作家的生平经历、其生活与创作的具体时代与历史背景,自身创作的特点以及其前后左右文学创作的特点等要素。这样一种视野与布局,就决定了他对这100部现代小说的评介既有对历史发展脉络及作家创作时特定背景的梳理,也阐明了这位作家及这部作品自身的特色及贡献。这样一种梳理与评价既将其置身于现代小说发展的大背景,又研究自身的特点与贡献。而无论是宏观背景还是个体特色,都是建立在现代小说发展的真实脉络与作家作品的具体文本及个性特点上,没有那些流行的所谓“宏大叙事”和“时尚新词”,不臆断不妄为,表面上看似普及读物,实为扎实的研究之作。
绕了如此一大圈,还是回到本文开始观察到的现象上来。邱华栋这样两部各有其独到价值的原创新作面世后社会反响的“凉热”之别,虽也可言之为正常,但如此“凉热分明”特别是在阅读层面是否也有值得三思之处?
必须承认,阅读也有层级之分。真正高质量的阅读何尝又不是一种需要阅读主体聚精会神的、艰苦投入的一种精神劳动。以《现代小说佳作100部》为例,一般的浏览只会认为这不过只是一部个人阅读心得的集结,而认真的阅读则会发现作者在对这100部现代小说佳作介绍的背后,实际上渗透着他对现代小说发生发展背后的社会背景、哲学及文学渊源、艺术发展脉络及创新创造、各自特色、成败得失所进行的条分缕析的梳理与评说,而这一切,又恰是现代小说自上世纪80年代大规模被介绍到中国后所忽略和产生不少武断式的误读之处。这恰是这部表面上看似“普及读物”的不凡之处,也是他的独特价值之所在。对此简单的浏览与泛读显然无从体会与有所感悟。
毋庸讳言,身处科技便捷、娱乐至上、读图读屏的大环境之下,一切皆统称为阅读,一切尽在全民阅读率的统计范畴,数据上看似逐年提升,一派莺歌燕舞。“读屏”与“阅纸”只是介质的不同,无关是非,重要的还在“读什么”与“怎么读”。但大多数的选择是简约与便利,大多数的偏重为“轻”与“乐”,这样的“阅读率”提升虽不能简单地言之为不好,但有缺失、有偏颇当毋庸置疑。速览群书、浅尝辄止较之于一片白丁固然要好,但深度阅读、专业阅读的全面缺失无论如何都不能言之为“高质量”,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还是需要一些高质量的细读、深读,尽管这很难量化。(作者为知名文学评论家)
《文汇报》(2015年2月19日 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