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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怡
可怕的是遗忘,你将不记得一些事情,重要的抑或不重要的,思索有限,而你想记录时却是一些碎片化的存在,散落在时光的角落,吉光片羽,无法拾撷。
我是在温州公园路野蛮生长的。在公园路和现在的环城东路交叉口有一座中山桥,我曾在记忆深处搜索我在桥边戏嬉的情景,记忆是模糊的。我只记得每逢星期天,父亲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和弟弟去小南门外公家。外公家依水而居,厅堂的窗外就是河景,走出屋后小门是一个小小的石阶埠头。那时温州人家后门好多是这样的小埠头,偶然会有小船经过……那是我儿时记忆中的江南水乡、温州城、白鹿城,很多年前,有人说那是“东方的威尼斯”。
我想,每个人对故乡都有一份复杂难解的乡愁。作为一名温州土著,细读金丹霞、吴林飞、尤豆豆合著的《温州传》(新星出版社2014年11月版)这本故乡传记时,情感一点点被激活,精准的文字、具象的城市,鲜活的人物,相融相契,重现了千年斗城的前世今生。作者的书写是克制且严谨的,绵绵的历史画卷在时间深处展开,脉络细节清晰,如夏日雨后故乡的河流、山川、草木,被阳光拭去迷雾,道出了许多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温州人不清楚的沉寂在历史深处鲜为人知的城和人,人和事。
这是一座怎么的城市呢,寻着“丝路百城传”系列之《温州传》的轨迹,我且拾撷这座城的吉光片羽。
“若你登上松台山的七层净光塔,环顾一圈,会发现妙果寺和松台广场的风光一览无余,往东可见蝉街,蝉街西首国光大厦的空中拱门宛如一道巨大的时光之门,让人恍然穿越到1300多年前的温州。”松台山是温州隐藏在闹市里的古迹,松台山海拔不到40米,因其山上广植青松,山坪如台,故名松台。山上有净光塔,是为纪念唐代高僧玄觉(后人尊称永嘉大师)所建。
温州少有落雪,我曾在去年年初那个落雪天经过松台广场,雪静静地落在玄觉大师的雕像上,他看着这座城、人流或是前方,不悲不喜,笃定且从容,城市忽而已是银装素裹,周遭是沉浸在落雪喜悦中的人们。时光之门里第一个让人记忆深刻的是玄觉大师,他禅修时在当时大多数人看来行为“出格”,然而玄觉不以为意,坦坦荡荡走自己的路,在闹市中“常独行”“独自游”,入定禅修。书中生动地重现了玄觉与六祖慧能见面时的情景,有高手过招,思想交锋的畅快。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玄觉大师的《证道歌》与永嘉禅影响深远。如今,“松台山上,净光塔下,永嘉大师纪念馆旁,人们或练太极,或引吭高歌。烟火气与禅意,就这样自然地交织到了一起,微妙地达成和谐。”
松台山一石壁上拓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八个大字。温州历史上有许多有作为的官员,在《温州传》里给我印象颇深的是规划了三十六坊的杨蟠。松台山下即是信河街,先前,我听说过信河街七十二巷的说法,对于杨蟠,我却知之甚少。
如果说郭璞为温州设计了一座山水斗城,那么杨蟠给这座山水古城注入了文化烟火气。杨蟠,作为北宋历史上著名的诗人官员,来温之时已近古稀之年,创造了温州历史上行政长官的高龄纪录。热闹繁华的温州城,在他眼里堪与杭州媲美,他神采飞扬地写下“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杨蟠在温州虽然仅待了两年,但他用行政官员的见识和诗人的审美,亲手规划了这处城池,留下了后人津津乐道的“三十六坊”,墨池坊、庆年坊、百里坊、三牌坊等等,这些坊名穿越千年风雨留存至今。
如今,这些儒雅而贴切的坊名,已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名称,它们更承载着人间烟火和文化记忆,隐藏着这座城市灵动的细节。
徐徐展开的时光之门到了宋朝永嘉四灵这一章节时,我感受到作者雀跃的文字,诗意盎然溢出,对话俏皮,性情可人。我被带到了数百年前温州的湖光山色中,那些我曾经许多次从温州的地名里臆想过的景色。“永嘉四灵”白描式诗句穿越时空,弥补了“现代人无法目睹古时风物”的缺憾,“晚来渔唱起,处处藕花新”的会昌湖,“半川寒日满村烟,红树青林古岸边”的南塘,“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的人间闲适……四位诗人虽然人生际遇各不相同,但性情的底色相似,比起时代浪潮,他们似乎更关心当日的天气是晴是雨,更乐于记录霁风朗月之中亲友结伴同游的珍贵时刻,更愿寄情山水之间,享受相互酬唱的一期一会。他们如同摄影机一般将宋时的温州山水与日常一一记录,将无数个瞬间定格在书页之间,让今人在领略古代温州城风光的同时,更是领略到古人朋友间至纯至朴的情谊。
时光之门在水心先生叶适这里停留。《温州传》里如是说,未必每一个温州商人都知道水心先生叶适其人,但他们可能在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身体力行地循着水心先生的思想轨迹,在“义与利”之间寻找平衡,践行“义利合一”。而进入新时代,温州人更是凭借崇实重商的传统和永嘉学派的理念,创新进取,形成了独特的“温州模式”“温州学”“温州人精神”。
温州人素有邻帮邻,亲帮亲的传统,莫言曾说过,有鸟儿飞不到的地方,没有温州人到不了的地方。如今,温州华侨近70万人,占全省华侨人数的三分之一,是浙江省海外华侨最多的城市。这是温州人特立不独行的一个方面。而“众筹”的大学、机场和铁路等等,这是温州人特立不独行最好的注解。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在时光之门里,在《温州传》重叠交错的轨迹那一章,我终于在书页里与孙诒让先生重逢了。温州中学曾建在九山湖畔,上世纪80年代末我的高中是在那里度过的,在那里,我遇见了我人生的挚友、我的先生老徐。第一次在校史馆看到孙诒让先生的雕像,还有学校东边神圣而荒败的籀园。在温州S1线开通时,我和老徐还特地去了瑞安的玉海楼瞻仰孙诒让先生。一个科场不得志的书生,对温州而言是何其有幸,他晚年投身教育救国,创办了瑞安算学院、温州师范学堂(温州中学前身)、永嘉蚕学馆(温州第二中学的前身)、瑞安普通学堂(今瑞安中学前身)……
在岁月的长河里,无数名莘莘学子瞻仰过先生的雕像。“数学家之乡”的秘笈也是缺不了孙诒让先生办学时坚定地认为数学是西方自然科学的基础,用处巨大的主张。在阅读《温州传》时我才知晓市图书馆我深爱的对联的出处,正门楹联,“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出自孙诒让先生叔父孙锵鸣之手。而二楼大厅则是瑞安名儒黄体芳书写的对联:“书从历事方知味,理到平心如见真。”瑞安孙黄两家曾在无数个时空里一次次地重逢,在许多地方留下交错重叠的历史纹路,亦与无数后人在书页之间产生穿越时空的对望。而时间的藤蔓仍在坚韧生长,但行前路,无问西东。
时间的河流奔腾不息,随着打开的时光之门,循着《温州传》的足迹我们来到了近代、现代,从瓯江潮涌、风云际会、幸福之城的章节,作者描述的温州人是支棱的,不仅在商界,在学界、政界、艺术等领域,都活跃着温州人的身影,他们似繁星点点,散落在世界各地,呈现出独特的“温州气质”,续写着文化温州的故事。
《温州传》时间跨度1000多年,是一本温州的百科全书,也是了解温州人文的活地图。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记忆,在你翻阅《温州传》时,总有一分记忆是属于你的,记忆中的城,历史中的城,不曾知晓的岁月,在无涯的时间里彼此相遇了,孤独、丰盈、温润,抵御时光,激活那么多被遗忘的时刻,重新书写城市记忆——当徐定超站在即将沉没的船头沉着指挥,把生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当叶适侃然自得于山谷之间;当陈亮给温州友人写信顺便寄点水果;当松台山上的老人晒晒暖讲闲谈;当年轻人在谯楼MOJ自成秀场……
林徽因先生曾写道“有人说,爱上一座城,是因为城中住着某个喜欢的人。其实不然,爱上一座城,也许是为城里的一道生动风景,为一段青梅往事,为一座熟悉老宅。或许,仅仅为的只是这座城……”
这是个明媚的冬日,阳光和暖地照在松台山周遭晨练的人,五马街上人来人来,墨池坊三三两两看画展的人,我遥想着楠溪江、雁荡山、七都岛、洞头海岛、瑞安玉海楼、乐清白塔、泰顺廊桥、文成刘基故里,还有许许多多从这座城里走出或是经过的温州人,走进来的新温州人,我原有的乡愁如云雾消散,时代的列车轰轰然向前。
2025年1月8日于公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