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鹰文/图

　　去年7月，我自埃及开罗城内乘车至30公里外的尼罗河对岸吉萨高地，进入作为古代埃及文明标志性的吉萨金字塔建筑群。在这里，向南可以眺望蜿蜒而来的尼罗河，向北则将开阔的众多支流漫溢的尼罗河三角洲尽收眼底。

　　胡夫金字塔。

　　一

　　约公元前6000年，沿着南北贯通的尼罗河流域，埃及文明开始萌发。在公元前3100年前后，美尼斯国王建立了上、下埃及统一的王国，开始了长达3000多年的埃及古代文明史。在公元前2700年—公元前2200年期间的老王朝时代，法老们以修建工程浩大、巨型高耸的金字塔陵墓为最重要的王国政事。

　　现在屹立在吉萨高地上的金字塔群，由胡夫金字塔、哈夫拉金字塔和门考夫金字塔构成，建筑年代为公元前2600年—公元前2500年之间。胡夫、哈夫拉和门考夫三人是祖孙三代。正是这样的嫡传关系，决定了这三座先后修建的金字塔的规模也依序递减，祖父胡夫的金字塔最大、最高，孙子门考夫的金字塔最小、最矮。由于风化和地形变化的原因，以及观赏位置的不同，今天的游客容易将哈夫拉金字塔视作最高的金字塔，并误作胡夫金字塔。

　　胡夫金字塔高约146.6米，底座为边长约230.3米的正方形。这座金字塔总体积为260万立方米，由230万块大小不等的石板构成，总重量约为600万吨。建筑使用的石材中，普通石灰石来自吉萨高地，白色石灰石来自10余公里外的图拉采石场，花岗石来自900余公里外的阿斯旺采石场。阿斯旺花岗石用作金字塔内及底下三个墓室的建筑材料，每块重量从25吨到80吨不等，总重量8000吨。

　　在将近4600年前，如何将这些巨型花岗石从900余公里外的阿斯旺采石场开采出来并通过尼罗河航运到吉萨高地，至今是一个谜；同样，怎样在最深达27米的地下，将这些重达80吨的巨型石板竖立起来建立墓室，也是至今未知的。奇妙的是，在没有升降机和现代测绘工具的条件下，动用约10万人、历时20多年建成的浩大建筑工程，由石板和灰浆结构成的四面精准弥合，各面均以51°50′40″向金字塔垂直中心倾斜，构筑成一个严密、完整的正方形金字塔。

　　伫立于吉萨高地的胡夫金字塔俯视着东南侧的孟斐斯古城——上下埃及统一至老王朝终止前的埃及古都。它投射到天际的尖锐造型，在向南绵延无尽的尼罗河上游和向北辽阔入海的尼罗河三角洲之间，形成一个居高控制的中枢地标。在西侧，它远眺广漠无垠的撒哈拉大沙漠，作为人类早期文明的巨型建筑，它是对自然浩瀚伟力作无限抵抗的象征。然而，这座金字塔不仅从高空俯视大地，它的经纬度和正北方位的选择，包含着对太阳运行周期和星象运动的复杂考量，从而将金字塔纳入到天体运行的体系中。

　　置身于吉萨金字塔建筑群，人如一粒沙子，渺小到毫无意义，而且没有分量。在接近40摄氏度的夏日高温中，阳光的暴晒和不时飞卷的热浪旋风，不仅使行走成为难言的煎熬，而且使观览也难以专注、沉浸。然而，当你贴近胡夫金字塔底边的巨大岩石，以手抚摸这些经历近4600年岁月摧磨而仍然挺立的石墙，你会感受到一种雄厚的力量灌注全身。在此之际，当你试图仰望它那高耸云空的顶峰而不能目击时，心中很容易产生康德所说的崇高感——因为无力把握一个超越知觉力的巨大景象，而在胸中升起无限感慨。

　　大斯芬克斯。

　　二

　　在吉萨金字塔建筑群东南侧的尼罗河畔，是孟斐斯古都遗址。作为埃及早期王朝和老王朝的古都，至第四王朝进入鼎盛期，孟斐斯曾是一个拥有当时全球最大人口数量的都城。无需考察各种存世的古埃及文献、壁画，只要看看4000多年后仍然耸峙在吉萨高地的金字塔群，就可以想见这座千年古都曾经的辉煌景象。

　　然而，今日的孟斐斯几乎完全泯灭了4000多年前的盛景，除了在被开辟为孟斐斯遗址公园的一些角落还残存着一些古代宫城的遗迹，今日可以浏览的就只是收藏在博物馆展厅内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一尊失去双腿的巨像，以及被安置在露天花园中的斯芬克斯造型哈索女王像。

　　公元前2世纪左右，西方旅行者在泛希腊化地区（地中海周边和中东地区）游览，考评出世界七大奇迹，其中6个建造于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280年之间，远晚于建筑于公元前2600年的胡夫金字塔。在这6个世界奇迹中，建筑最晚、毁灭最晚（公元1480年）的亚历山大灯塔，今天已经消逝了540余年。胡夫金字塔虽然建造最早、体量最大、高度最高，但仍然屹立在尼罗河西岸的吉萨高地。

　　在数千年的风化侵蚀和近千百年的人为损坏中，胡夫金字塔的高度从约146.6米降低至约138.8米，其外层箱石也被剥除。然而，这个体肤剥落的建筑仍然以4000多年前的雄姿，屹立在撒哈拉沙漠的东北角。根据W.M.弗林德斯·皮特里在1888年的测量，胡夫金字塔的南北轴为正北偏西4角分，即偏离约0.067度。这个偏离可解释为北极地理位置的漂移。因此，胡夫金字塔不仅以其巨大无比的体量成为空间的征服者，也因其伟大的建筑技术而实现了对时间的抵抗——因为这双重抵抗，胡夫金字塔成为人类古代文明追求超越和永恒的象征之一。

　　在古埃及宗教信仰中，法老被神化为荷鲁斯神的化身。荷鲁斯的事迹最早载于老王朝时期铭刻在金字塔内法老墓室墙壁及其棺材上的《金字塔铭文》中的奥西利斯神话。古埃及神话信仰中，最高的神是太阳神拉（Ra）。土地之神盖布和天空之神鲁蒂都是太阳神的子女，奥西利斯是大地之神盖布和天空之神鲁蒂的儿子，是埃及最早的国王，荷鲁斯是奥西利斯的转世，也被视为是太阳神的化身。

　　奥西利斯神话是古代埃及人关于法老神圣来源和死后永生的信仰表述。每一位法老都是荷鲁斯的化身，他处于出生、死亡和死后永生的永恒延续中。法老死后被制作成木乃伊，安葬在金字塔中，就是实现其灵魂转世和永生的仪式程序。这个永恒延续，正如日出、日落和日出的无限循环一样。古王朝时代的金字塔崇拜，就是当时人对生死的神圣延续和死后永生信仰的表现。

　　三

　　在吉萨金字塔建筑群东南侧，73米长、20.2米高的大斯芬克斯以其沧桑剥落的身姿卧立在临近尼罗河畔的沙丘上。因为它与高处三个金字塔中的哈夫拉金字塔更接近，而且有学者考证它与哈夫拉法老的某些造像相似，认为它是哈夫拉金字塔的守护神，建造时间与该金字塔同期。根据历史文献，这座地球上最庞大的雕塑，4500多年来反复被黄沙埋没到脖颈。每次被黄沙掩埋，需要动用数百人历时数年才能清除。

　　今日的大斯芬克斯受到了先进技术的维修和防护，但在烈日照射的沙原上，它身上仍然有着风蚀水腐的痕迹。据晚近的一些学者考察，这座在一块完整石灰石岩床上雕刻的巨型狮身人面像，在雕像的下半部表现出曾经长年被雨水侵蚀的痕迹，而其上半部，尤其是用更为坚硬的岩石雕刻的头部则表现出长年风沙侵蚀的痕迹。

　　在老王朝时代之前的数千年，撒哈拉不是一个浩大无比的沙漠，而是一片雨水丰沛的绿地，进入老王朝时代它才逐渐变为干旱状态。因此，一些研究者推测，这座大斯芬克斯建造于比老王朝更早的时代，甚至可能在1万年前已经建成，因此它经历了尼罗河流域曾经丰沛雨水的侵蚀。

　　这样的推测或许不被奉守传统定论的学者接受。然而，正如在古希腊神话中，斯芬克斯是一个需要具有俄狄浦斯式的智慧才能猜透的谜，这座大斯芬克斯的建筑时间也是一个未解之谜。作为一个未解之谜，大斯芬克斯象征着人类远古文明的永恒神奇。

　　（作者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