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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
酒心巧克力
小时候,我只吃过普通的水果糖,没有吃过巧克力。我第一次吃巧克力,是在1974年。那一年,我27岁,刚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在一所中学里当老师。
我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和现在的婚礼相比,那婚礼很简单,却是我参加过的婚礼中很奢华的一次。餐桌上的糖果盘里,我看见有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这种巧克力,我从北大荒回北京,只在哈尔滨倒车时,在中央大道上看见过,秋林公司的酒心巧克力,长颈酒瓶状,十支一盒,太贵,没舍得买。
看看旁人只顾着喝酒、吃别的东西,尽管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伸手拿起一块巧克力,剥开糖纸,塞进嘴里,一股不知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的酒液滑进嗓子眼,和巧克力微苦的感觉搅拌在一起,甜甜的,涩涩的,和我以前吃过的水果糖的滋味,大不一样。
忽然想到,母亲也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呢。我想拿一块带回家给母亲尝尝,便又果断地伸手拿了一块。有些不好意思,悄悄看了左右邻座两眼,发现没人注意我,赶紧塞进裤子兜里,若无其事地抬头看新郎新娘。
回到家,先从裤兜里掏出那块酒心巧克力。没有想到,巧克力化了,粘在漂亮的玻璃糖纸上。我撕开糖纸,见巧克力成了一摊黑乎乎的泥,里面的酒,一滴不剩。我还是托着糖纸,把这一摊泥递给了母亲,说:您尝尝,巧克力!
什么“小的力”?母亲接过这一摊泥,看了看,问我。
我指着这一摊泥,又对她说:您尝尝,挺好吃的。
母亲尝了一口,立刻说道:恶苦!一点儿不好吃。
说罢,把这一摊泥又塞回我的手里。
以后,母亲一直把巧克力叫成“小的力”。
芝麻酱
在北京,芝麻酱对于老百姓来说不可或缺。夏天,拌凉面是普通人家的基本吃食,简单,便宜,又好吃;如果再加上拌凉粉拌黄瓜,哪里能够离得开芝麻酱呢?在我家,烙一张芝麻酱糖饼,就是改善生活的大餐,一般得到节假日,或者是学校组织春游时,才会给我特意带作午餐。
所以,那时候,老舍先生当北京市人大代表期间给大会提的议案,是增加芝麻酱的供应量。
小时候,芝麻酱,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诱惑,逗我的馋虫。每家每月的芝麻酱定量有限,少得可怜,要节省吃。有时候,我妈派我到副食店里买芝麻酱,我看见售货员拿着一个木制的小提斗,从桶里擓芝麻酱,再倒进我拿的玻璃瓶里,上秤称分量,少了,再加点儿;多了,还要从瓶子里再倒出一点儿,锱铢必较。每一次都让我在心里埋怨:就多这么一点儿都不行吗?
那时候,一点儿芝麻酱,就是这么金贵!买回芝麻酱,我妈会把芝麻酱放在柜门我和弟弟够不着的最高处。但我妈忘记了,我和弟弟踩着椅子,不就够着了吗?当然,怕妈妈发现,我们只是用手指蘸上一点儿芝麻酱,解解馋而已。
我和中学同学、后来成为剧作家的李龙云,一次聊天说起童年我和弟弟偷吃芝麻酱的事,他说他也偷吃过,他家的芝麻酱也是放在柜门的最高处,他也是踩在椅子上……和我不大一样的是,他偷吃的时候,不小心把芝麻酱瓶子打碎了,那可是闯大祸了。
我相信,我们那一代孩子,不少人有过偷吃家里芝麻酱的经历。
读初一那年冬天,下午放学,我从学校出来,在崇文门外大街,靠近花市大街西口,见一家饭馆门前有人排队,风很大,还有那么多人。路过那里,一眼看见有人在卖窝头,不要粮票。那时候,每月粮食每人有定量,发有粮票,饭馆里卖吃的不要粮票,少之又少,怪不得那么多人排队。
我也去排队。排到前面,看清了,每人只卖半个窝头,但窝头上抹了一层芝麻酱,又撒上一点儿白糖。芝麻酱抹白糖,实在是太好吃了!我只吃过我妈烙的芝麻酱红糖饼,芝麻酱抹白糖的吃法,还是头一次。芝麻酱香香的、白糖粒沙沙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尽管过去了60多年,但花市街头,风还在瑟瑟吹过来,香味还在丝丝飘来。
三花酒
以前,王府井北口往西拐一点儿,有家小酒馆。1970年的秋天,我第一次进这家小酒馆,是弟弟带我来的。那时,我们兄弟俩分别将近3年后,分别从北大荒和青海第一次回家探亲。弟弟长高了我半头,酒量增加得让我吃惊。
店铺不大,却琳琅满目,各种名酒应有尽有。弟弟要我坐下,自己跑到柜台前,汾酒、董酒、西凤、古井、洋河、三花、五粮液、竹叶青……一样要了半两,足足十几杯子,满满一大盘端将上来,吓了我一跳。
我的脸立刻拉了下来:“酒有这么喝的吗?喝这么多?喝得了吗?”
弟弟笑着说:“难得聚一次,多喝点儿!以前,咱们不挣钱,现在我工资不少,尝尝这些咱们没喝过的名酒,也是享受!”
他特意指着一杯酒,对我说:“这是桂林的三花酒,我特别喜欢,你尝尝,很柔和,你肯定也喜欢!”
我第一次听说三花酒,没有喝,看着他慢慢地喝。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懒洋洋地洒进窗来,注满酒杯,闪着柔和的光泽。他将这一杯杯热辣辣的阳光,一口一口地抿进嘴里,咽进肚里,脸上泛起红光和一层细细的汗珠,惬意的劲儿难以言传。
不满18岁,弟弟只身一人到青海高原。想起他孤独一人,远离北京,在茫茫戈壁滩上,爬上高高的石油井架,井喷时浑身是油,连内裤都油乎乎的。扛着百斤多重的油管,踩在滚烫的戈壁石子上,滋味并不好受。除了井架和土坯的工房,四周便是戈壁滩。除了芨芨草,只有无遮无挡的狂风。没有一点儿业余生活,甚至连青菜和猪肉都没有。只有酒。
第一次和老工人喝酒,师傅把满满一茶缸白酒递给了他。他知道青海人的豪爽,一饮而尽,便醉倒,整整睡了一夜。从那时候起,他的酒量出奇地大起来。想想他那样小,远在天涯,荒漠孤烟,孤独无助,又如何要他不喝两口酒解解忧愁呢?于是,总会动了恻隐之心,喝就喝点儿吧,尽量少喝就是。
可是,他并没有少喝。我并不反对他喝酒,只是希望他少喝,尤其不要喝醉。这要求多低、这希望多薄,他却只是对我笑,竖起早磨起茧子的耳朵,雷打不透,滴水不进。
1973年秋天,我和弟弟分别从北大荒和青海回北京,他拉着我再去王府井这家小酒馆,我没有去,劝他也别去。他听了,没有去。
那一年,我先于他几天离开北京,刚到北大荒没两天,就接到家里拍来的电报:父亲脑出血病故。同样的电报,也拍到青海,可弟弟还在返回青海的火车上。我赶回北京,进门一眼就看见窗台上摆着一瓶三花酒,没有喝完的酒在瓶子里闪着光。我明白了,在我离开北京之后,弟弟还是去了王府井的那个小酒馆。他还买回一瓶他喜欢的三花酒,让父亲也尝尝。
肝胆易倾除酒畔,弟兄难会最天涯。
疙瘩汤
我和老顾是中学同学,一起去的北大荒,1974年春天,又一起回北京,在中学里当老师,他教物理,我教语文。那时,我们都没有结婚成家,常常有事没事,高兴了,烦恼了,不是我到他家,就是他来我家。不管刮风,还是下雪,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过去,远远看见屋里的灯光亮着,就会觉得那橘黄色的灯光像是温馨的心在跳动,朋友——不管对于我,还是对于他——都正在屋里等着呢。
我们聚在一起,只是聊聊天,无主题地聊天。一杯清茶,两袖清风,就那样聊着,彼此安慰着,鼓励着,或者根本没有安慰,也不鼓励,只是天马行空天南地北地瞎聊,一直聊到夜深人静,哪怕窗外寒风呼啸或是大雪纷飞。如果是在我家,聊得饿了,我就捅开煤火,做上满满一锅疙瘩汤,放点儿香油,放点儿酱油,放点儿菜叶,如果有鸡蛋,再飞上一圈蛋花,就是最奢侈的享受了。围着锅,就着热乎劲儿,满满一锅疙瘩汤,我们两个人竟然吃得一点儿不剩。
整整50年过去了,依然想念那些单纯的只有疙瘩汤相伴的日子。我们心无旁骛,所以我们单纯;我们知足,所以我们快乐。往事如观流水,来者如仰高山,我们只管眼前,彼此安慰,并不是如今手机微信巧妙编织好的短语或表情包,我们只是靠着最原始的方法,骑着自行车,顶着风,冒着雨,到对方的家里去,面对面,接上地气,接上气场,让呼吸直对呼吸。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谈笑之中,将一切化解,将一切点燃。
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他正因为什么事情(大概是学校里的工作安排)而烦恼不堪,低着头,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说。我拉着他出门骑上自行车,跟我一起回家。一路顶着风,我们都没有说话。到了家,我做了一锅疙瘩汤,我们围着锅,热乎乎地喝完,他又开始说笑起来,什么都忘了,什么也都想起来了。
母亲突然去世后,有一次,想起母亲在世时的一桩桩往事,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不懂事而让母亲伤心,我正悲痛欲绝而渴望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怎么这么巧,他推门走进我家,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我的面前,听我倾诉,一直听我陈芝麻烂谷子地讲完。他没有安慰我,那时候,倾听就是最好的安慰。我连一杯水都忘了给他倒,疙瘩汤更没有做。
曾经读到狄金森的诗:“到天堂的距离,像到那最近的房屋。如果那里有个朋友在等待着,无论是祸是福。”
到天堂最近的距离,是在有朋友等待的屋里。当然,再有一锅热乎乎的疙瘩汤,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