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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芯屿
最近一段时间,国内多个博物馆的展览均启引人们关注到瓷器的釉色之美。瓷之色背后,究竟蕴含着怎样的美学风尚与社会文化心理?
——编者
瓷器表面有一种物质,名为玻璃质釉。施釉这一技艺可以使瓷器出现各种不同的颜色,从而达到对器物的美化。据考古人员发现,商代时期,瓷器在1250℃以上的高温窑炉内烧造的过程中,树枝木柴在燃烧时产生飘荡的灰落在了器物的表面,于是器物的口沿、肩部等位置会发现零星的浅绿色有光亮的滴状物,这很可能是人们对瓷器上釉的发现。有意识将配置的釉料涂在瓷器表面,是在商末西周时期。那个时候的釉面不均匀,并且色泽也不稳定。至东汉末,在浙江上虞地区的越窑,青瓷被成功烧造出来,这是我国最早的单色釉。
最早的单色釉始自青瓷
单色釉瓷器起源于夏末商初。长江下游的浙江、福建、江西等地,先后出现了一种用瓷土成型、外表涂一层薄青釉的器物,业界称之为原始青瓷。战国时期是原始青瓷的高峰期。此时的原始瓷,已通体施青釉,只是不太均匀。对于瓷器的起源,陶瓷科技学者张富康在对出土瓷器的标本进行科学测试以后这样说:“浙东地区的越窑早在商周时期就已烧制成功原始青瓷,经过千余年的发展和提高,终于在东汉时期首先烧制成青瓷。中国首先在世界上发明瓷器,其诞生地就是浙东地区的越窑。”汉代青瓷釉面均匀,色泽青绿,釉层较薄。三国、两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大的转折期。汉代落幕,北方较多战乱,江南东吴地区战乱少,社会相对安宁。贵族纷纷南下,对于器物的造型与颜色有了更高需求,促进了越窑青瓷的发展。此时的青瓷色泽青绿,釉层薄,有玻璃质感,开细碎片。北方地区,在北朝时期,烧造出青瓷莲花尊、插座器等。如河北景县封氏墓出土的北朝贴塑仰覆莲纹莲花尊,就是一件典型器。其造型端庄大气,胎体坚硬,厚重;施青釉,釉层薄,色泽青,微泛褐色;尊敞口,颈内弧,斜肩、鼓腹,有出沿,胫部内收;高圈足外撇,盖顶为堆塑仰莲纹,颈肩腹部贴塑三层覆莲纹,腹部有出沿,下腹部贴塑仰莲纹,圈足塑两层覆莲纹;制作精良,风格与南方迥异,目前尚不明确具体烧造的窑址。
南青北白叠加音色之美
隋代,北方白瓷走向成熟。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韩家湾村隋代大业四年苏统师墓出土的透影白瓷杯,为精美白瓷的出现,添加了新的注解。透影杯敞口、深腹、假圈足,造型端庄,轻盈。胎体洁白无瑕,施白釉,釉面莹润光滑,宛如白玉。唐代,河北、河南均有烧造白瓷,主要在以河北为中心的邢窑。这使我联想到晚唐诗人皮日休的《茶瓯诗》:“邢客与越人,皆能造瓷器。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邢客,指的是河北邢窑的窑工。越人是越地的工匠,都善于做瓷器。彼时,越窑青瓷中心转移到浙江慈溪上林湖地区。同样的拉坯成型,辘轳上旋转出来的圆形的“瓯”,邢窑白瓷之圆,如天上月亮坠入人间的银色之魂——邢瓷类雪;越窑青瓷似汲取青山绿水间云蒸霞蔚之魄——千峰翠色。至中晚期,越窑青瓷与北方的白瓷交相辉映,形成南青北白的局面。
南青北白,除了两地烧出不同色泽而质地温婉如玉之美外,唐代音律官将两种瓷器还用以作为乐器弹击出优美的音乐,使青瓷白瓷又多了一层音色之美。
据《乐府杂录》中记载“击瓯”:“武宗朝,大中初,郭道源充太常寺调音律官,后为凤翔府天兴县丞,亦善击瓯。率以邢瓯、越瓯共十二只,旋加减水于其中,以筋击之,其音妙于方响。咸通中,有吴缤亦精于此。”所以,南青北白不仅在于颜色器形之温润典雅,更在于其音色之美。
抵达审美意境新高的单色釉
宋代是南北窑业高度发达时期,也是单色釉瓷器审美艺境最高的阶段。期间有河南的汝窑、钧窑,陕西的耀州窑、河北定窑、浙江的哥窑、龙泉窑、越窑和福建的建窑黑瓷等诸多名窑。它们先后或同时将青、白、黑的单色釉瓷器推向审美意境的新高度。
先说汝窑青瓷,施青釉,色泽淡青、天青,乳浊感,淡雅无光泽,与其它青瓷有较多的差别,裹足支烧,底部有芝麻粒支钉痕。其器物造型古朴端庄,展现出文人雅士特有的典雅气质。2000年以来,河南汝州老城区中大街北侧张公巷青瓷窑址的发现,在青瓷的色泽中又增添了一抹青绿。
“巧如范金,精比琢玉”“击其声锵锵如也,视其色,温温如也”,这是陕西黄堡镇出土的窑神碑文对耀州窑青瓷的描述。北宋中期,窑工以犀利、娴熟的刀工,在胎体上刻出花卉、人物、动物等纹饰,施青釉,一次烧成,釉层薄,色泽青褐,有玻璃质感。
龙泉青瓷,始烧于五代,北宋中晚期得到迅速发展,至南宋因为烧造出梅子青釉和粉青釉,把青瓷烧造艺术推向高峰。其胎体厚,白色,施青釉,色泽青葱,温润光滑,宛如青玉。龙泉窑中的黑胎青瓷,是龙泉青瓷的一个分支。胎体薄,坚致,呈黑色或深灰色;造型精致纤巧,棱角分明;器形线条修长,挺拔隽永。施青釉,釉面滋润,色青灰,开冰裂纹;胎体薄,经多次上釉;在口沿处呈现紫口;有的器物圈足底部刮釉,露胎呈铁灰色,形成“紫口铁足”的特点。因其大部分色泽、器形与南宋官窑相雷同,有专家认为是南宋官窑定烧器,也有人认为是早期哥窑。总之,黑胎青瓷沉静、古朴,透出一种宫廷文人雅士特有的孤寂、脱俗的高贵气质。
定窑,是唐代邢窑的转变和承袭。定窑白瓷精美纯净,烧造工艺精湛。宋代早期至中期,定窑装饰艺术出现转变。工匠采用刻花、划花、剔刻、印花、贴塑结合等工艺手法,在洁白未干透的瓷胎上装饰出花卉、鱼、鸟、婴戏、龙凤纹等各种丰富多样的纹饰,尽显白色的纯洁、内敛、恬淡之美。
青白瓷,是一种有别于青瓷和白瓷之间的瓷器,色泽青白温婉,纯净雅致,素有“光致茂美”“饶玉”之美称。其主产区以景德镇为中心。江西饶州,因在北宋景德年间烧造出精美的青白瓷,上贡皇室,深得宋真宗皇帝的喜爱,皇帝遂将自己的帝王年号赐予饶州,这便是景德镇的由来。彼时器形纤巧,线条简洁,流畅;胎体洁白,细腻,有透光;施青白釉,釉色青中透白,滋润光滑;素面器高贵典雅,亦有丰富的刻、划花纹饰器形。有的纹样写意纹饰空灵而富有诗意。如月映梅等,看似简易的刻划,与器形相得益彰,亦诗亦画,充分体现宋代美学意象。
黑瓷,在东汉时期南方越窑开始烧造成功。三国两晋时期,浙北德清窑烧造出精美的黑瓷。在陶瓷史上,黑瓷是伴随南、北的青瓷、彩瓷、白瓷等绵延数千年的一种独具特色的瓷器。宋代,随着福建地区斗茶习俗的兴起,黑瓷发展走向顶峰。建窑,位于福建省建阳境内的水吉镇而得名。北宋时期著名书法家、茶学家蔡襄,曾于庆历六年任福建路转运使,宋仁宗至和、嘉祐年间再知福州、泉州。他在任期间,积极推动福建茶文化,著有《茶录》,其中对“斗茶”习俗有详细而生动的描述。黄庭坚有词云:“北苑春风,方圭圆璧,万里名动京关。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尊俎风流战胜,降春睡、开拓愁边,纤纤棒,研膏溅乳,金缕鹧鸪斑……”该词以奇妙的笔法描绘了当时风靡朝野上下的斗茶情景。建窑烧造出兔毫、油滴、玳瑁、鹧鸪斑等精美的黑釉盏。随着“斗茶”习俗在朝野上下的风靡,黑釉建盏的烧造扩散至北方和长江上游地区。玄色,在古代阴阳五行中承载着黑色与红色的寓意。至宋代,黑瓷作为斗茶中的特殊器皿的出现,应是黑瓷展现玄色之美的最高艺术境界。
游牧民族的一抹幽蓝
元代,忽必烈的铁骑踏平了南宋王朝,也踏碎了如冰似玉的青瓷。一抹幽蓝色釉,逐渐成为瓷器的主色调。据考古发现,至元年间开始出现青花瓷,至正年间有了成熟的青花瓷。青花属于彩瓷,而随着青花瓷出现的单色蓝釉瓷器数量很少,时间上也相对晚一些。常见的有孔雀绿釉梅瓶、罐,蓝釉爵杯等。例如杭州博物馆藏的一件蓝釉描金爵杯,仿青铜爵造型,形制精巧,施宝蓝色釉,釉面均匀光滑。蓝色不是汉民族故有崇尚的颜色,在之前各朝代的主流单色釉瓷器中没有发现过蓝单色釉瓷。元代蒙古族是一个游牧民族,他们以放牧为生,择水草而居。他们信仰萨满教和藏传佛教,在他们心目中,“蓝色象征天,白色象征善”(见国家博物馆编著《文物中国史·元代》)。所以,蓝色在蒙古族人心目中拥有崇高而神圣的地位。其次,海外对伊朗、土耳其等伊斯兰国家的贸易,也是蓝色瓷器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游牧民族与汉民族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形态,所以他们在瓷器上所崇尚的颜色也不一样。游牧民族留在中国瓷器史上的一抹幽蓝,是有灵魂的。
单色釉亦有五彩缤纷
明清两朝,都将官窑制瓷中心设在景德镇,同时期还有各种民间瓷窑。明代开始出现五彩、粉彩、斗彩等彩瓷。同时单色釉瓷器的品种有红、蓝、青色等。至清代,单色釉瓷器达到了五彩缤纷的巅峰。窑工可以随心所欲地调制出各种想要的釉色。除了青、红、黑、蓝、橙、黄、绿、紫等颜色之外,还有豆青、茶叶末釉、茄皮紫、胭脂红、豇豆红、郎窑红、祭红、祭蓝、洒蓝、孔雀绿、天蓝、孔雀蓝、鸡油黄、柠檬黄等,与各种彩绘瓷交相辉映,呈现出一幅五彩绚烂的画卷,令人目不暇接。
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生存形态,不同的生存形态会产生不同器物,崇尚不同的颜色。关于瓷器装饰的审美意象,李泽厚这样说:“瓷器历来是中国工艺的代表,它在明清也确乎发展到了顶点。明中叶的‘青花’到‘斗彩’‘五彩’和清代的‘珐琅彩’‘粉彩’等等,新瓷日益精细俗艳,它与唐瓷的华贵的异域风,宋瓷的一色纯净,迥然不同。”(见李泽厚《美的历程》)有单色纯净,才会感觉到多彩的繁复、俗艳。同样,有了繁复、俗艳,才会感觉到单色釉的纯净之美。
(作者为杭州博物馆研究员)